第90章 云,镶着金边3

斯坦因惊讶地打量着元浩,觉得他像台失控的蒸汽机——不过,蒸汽机没有呼啸而来,却在枯萎,浓缩,凝结成一团黑色。那是骷髅。骷髅成倍分解,骷髅成群结队,骷髅要堵塞他的眼睛、嘴巴、耳朵、鼻孔、血道,骷髅群发出蒸汽机排山倒海般汽笛声……他想对元浩说:“作为男人,我们最大的不同是,你依靠肛门和与肛门非常相像的枪口与世界对话,而我,则依靠脚印和头脑。所以,我们运行的轨迹截然不同!”可是,元浩耳朵在逃窜,在裸奔,他拼命追逐,像伤痕累累的骆驼,气息奄奄。

而汽笛声不依不饶,射穿他,淹没他,**他……斯坦因在昏迷中渡过六天。

马继业闻讯,带领在喀什的欧洲大夫,乘坐汽车,星夜赶到和田。

经过抢救,斯坦因清醒过来。各项检查都显示:一切正常。

“你倒底是如何昏厥的?”医生束手无策,只好“望闻问切”。

“……大概是因为劳累过度吧。”

“劳累不至于让你昏迷这么长时间,肯定是某个器官出了大问题。我们这里的设备简单,真正的病因无法检测,我只能严肃地建议你:立即返回印度——最好转到欧洲,那里的各大医院都有先进仪器,得彻底检查一下身体。”

斯坦因挣扎着坐起来,“现在,除了耳鸣、幻听,我没有什么不适感。”他见马继业一直目不转睛地观察,笑了,大声说:“你们放心,我身体健康,经得地折腾,没什么大碍。”

医生尖声叫了起来,“你们这些男人,工作起来就像蒸汽机!身体能吃得消吗?没有无缘无故的昏厥,也没有无缘无故的耳鸣、幻听——哦,耳鸣?幻听?这是什么症状?斯坦因先生,请详细说说这种精密仪器无法查出来的感觉。”

“……说起来可笑,每受到丁点声音——那怕微弱如蚊子的声音刺激,耳朵里先是沉重而响亮的和田钟声,紧接着就是敦煌鸣沙山那样巨大而强烈的轰鸣,然后,马蹄声、骆驼撒尿声、山洪爆发声、风暴扯旗声、蒸汽机加大马力声、枪械磨擦、子弹呼啸声……让我想想,还有很多从来没听到过、叫不出名字的声音,”斯坦因故作轻松,开玩笑说,“只有患者亲身体验才能明白,呵呵,我描绘不出。”

医生严肃地说:“您这个年龄根本不适宜在沙漠里长途跋涉,可惜,我们只有建议权。真正决定您命运的是领事先生,”她朝马继业噘噘嘴,走了。她的某些神情像娇娇。

斯坦因终于等到帐篷里只剩下马继业。

“尊敬的总领事先生,”他迫不及待地说,“您推荐的李师爷使我想起了贾船,这个人牢骚满腹,好吃懒做,很难相处。能不能再换上好点的?实在不行,还是请蒋师爷同行,至少,他可以帮助我整理文书。”

“……就目前来说,他最适合。”

“恕我直言,你推荐他,是不是与你曾经的朋友喀什道台有关系?”

“也许吧……唉,你总是沉醉在在古代遗址的考察和夜以继日的写作之中,很少关注社会及周围人群。像蒋孝琬那样优秀的学者、师爷在中国如同凤毛麟角,非常少见。不能按照他的标准来要求李师爷或其他人。而蒋孝琬的身体状况太差了,连出入庭院都不停地喘息,怎么能够进大沙漠?”

“李师爷真让人厌恶,作为读书人,他的品质和职业道德远不如那些骆驼客、民工,大清帝国愿意豢养这种徒有虚名、平庸冥顽的‘精英阶层’,难怪会爆发摧枯拉朽的革命浪潮。”

“换汤不换药。我们要实现自己的目标,还得依靠这些家伙啊。”马继业马继业苦笑一下,低声说,“我特意驻留和田,要告诫你两件事。其一,是关于李师爷。你要清楚,中国读书人习惯于书斋生活和游山玩水,他答应陪同你进入沙漠腹地并非出于对学术的热爱,而是迫于喀什官府的压力。你知道,在中国,专制的行政手段最管用。”

“我明白了。那么,第二件事呢?”

“中国已经从冷兵器过渡到热兵器。多年来,元浩通过贩卖假文书,不断购置欧洲先进枪枝。据说,他的秘密军火库可以与欧洲现代枪械博物馆媲美,真难以置信。在刚刚过去的革命风暴中,因为混乱、仇杀,从军政长官到民众百姓,都形成一种风气:人们空前地崇拜枪枝,元浩趁势而起,很快将这些新式武器在官方与民团普及。新疆各地的士兵和民团都由这种军械装备。为了争夺商业利益和土地,各种规模的暴动经常发生。”马继业忧心忡忡,曾经年轻英俊的脸上竟然浮现中国官员式的沧桑,“考察队规模越来越大,已经引起新疆当局高度民主关注。现在是非常时期,目标不宜太张扬,要尽量减少各类闲杂人员。”

斯坦因苦笑着,“以前,雇佣民工必须通过官衙强有力的威胁,现在,他们却踊跃参加,跟上考察队寻宝,就像尾随狼群的鹰隼,驱赶不走。呵呵,这种情景真是天方夜谭班地荒诞。不过,我觉得,最麻烦的是骆驼。大概野骆驼太有魅力,它们常常吸引或者裹协来其它队伍的骆驼,使考察队像滚雪球一样庞大,还引发纠纷。八荒说,过了尼雅,情况会好点。”

“你的身体究竟怎么样?如果——”马继业问。

“没任何问题,即便倒下,也应该朝着敦煌方向。”斯坦因打断他,话头一转,“尊敬的领事先生,有很多情报贩子说,元浩用枪枝弹药换到大量真正有价值的文书——包括36种文字书写的《法句经》,不知情况是否属实?如果真有其事,就怪了!他们制造假文书,换枪,有了精良的枪枝,却又换取真正的文书,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亲爱的探险家朋友,你的好奇心和想像力真像子弹,认真方向后,就勇往直前,从来不知道调整调整。”马继业拿出一本欧洲人编的《如何到达中国人的思想深处》,递过去,“它只能提供一些参考经验,因为中国人太难捉摸了。如果你企图把握他们,那就大错特错,你知道东方神话《夸父逐日》吗?”

“听过,怎么啦?”斯坦因满脸疑惑。

“夸父觉得与中国人打交道太难受,就转而追逐太阳,宁可渴死道中,也不回头。”

斯坦因哑然失笑,“朋友,咱们别那样孩子气地谈论严肃的话题,好不好?”

马继业认真说:“不管同中国高官还是百姓交涉,你永远要记住一个原则:不问过去,不问未来,只说现在,你只要清楚现在要干什么就行,疑问太多,就会被他们带进迷宫,转来转去,呵呵,最后,我们都变成了‘夸父’,精疲力竭,道渴而死。也许,元浩、寒浞、瓦尔特等人就是被嫦娥丈夫后羿射死的那种有害的太阳。你追逐他们,有意义吗?在欧洲,要清醒,而在中国,必须糊涂!”马继业沉思一会,接着说,“从内心来讲,我真不愿意看着你冒险前进,可是,我们都在为帝国服务,身不由己。为了保证考察队安全,在行进或者扎营时都必须插上英国国旗,同时,经常与喀什总领事馆保持电报联系。”

帐篷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昆仑、善爱和采诗带着四个孩子到营地看望斯坦因,并且送来新鲜羊肉。大家亲热地寒暄一阵,斯坦因邀请昆仑同往敦煌。

昆仑笑着说:“年龄不饶人,我老了,就像沙漠里干枯的胡杨树,烧火还霹雳啪啦做响,当房梁修建房子就不成了。以前,我希望普鲁换种活法,可是,那小子像匹狂放的野骆驼,非要在沙漠里漂泊,由着他吧。”

“我真不愿意让普鲁在沙漠里闯**一生,可是,没有办法。东泉和阿泰被潘大人送到日本去学习,将来回来才有出息呢。”善爱流着泪,担忧地说,“大人,普鲁年轻,你让他始终跟八荒在一起,千万别把他留在沙漠里看守文书和粮食。”

斯坦因说:“你放心吧,我们一定安全归来。”

采诗变得神情忧郁,沉默寡言,待大家都说完话,才走过来,“听说,敦煌悬泉置的水沿着娇娇当年走过的路线流到了烽火台与长城之间,叫毛腊河。形成的湖叫毛腊湖。毛腊河两边和毛腊湖周围都长满了肥大的毛腊。大人,您到过很多沙漠、戈壁和碱滩,长芦苇的地方很多,可是,只有那里的戈壁滩生长毛腊,我想,那是娇娇的灵魂在说话。大人,求您一定带些给我,让娇娇把没来得及说的话说完。”

斯坦因懵了,“毛腊?是不是颜色像野骆驼客、叶杆像芦苇、果实像猫尾巴的那种水草?”

“是的。”善爱、采诗齐声说,“以前,只有脚印绿洲的湖滨才有。”

斯坦因情不自禁,泪流满面,“前几天,我梦见了娇娇……她戴着我亲手制作的面纱,在葱绿劲挺的水草中采摘咖啡色长条状果实,坚硬叶片划破了她的皮肤,鲜血染红明镜般的湖面,我说:娇娇,你受伤了。娇娇说:毛腊能止血,能治好伤,我要采摘多多的,给你带上,治疗伤口。我说:药箱里有很多疗效显著的药剂,足够用,你别往湖中走啊。娇娇采摘来一捆毛腊,送给我,说:你要带上,带上,好不好?我看她很焦灼,就接过了。那种清香的气息真美啊,我尽情地呼吸……突然,天边传来激烈的马蹄声,或者,是蒸汽机的声音?反正,猛烈的、快节奏的声音像大风那样扫**毛腊湖,娇娇在面纱中装了很多毛腊,递给我,她说要乘风回家。我急了,拉住她的手。可是,她却变成了一支毛腊。我眼巴巴地看着她枯萎,紧缩,与众多的伙伴一起摇**……我分不清哪支是娇娇,只听见满世界飘**着弹唱艺人‘2651900’的浑厚说唱,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娇娇,也找不到弹唱艺人‘2651900’,不甘心,还是不知疲倦地找啊,找啊,醒来后,才知道是梦境界,我在梦中渡过了整整六天六夜。唉,要是娇娇活着,该多好啊,七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梦见她……”

采诗茫然若失,喃喃自语,“‘2651900’, ‘2651900’, ……我的生日是2月6日,善爱,你的出生日期呢?”

“5月19日。”

“哦,那么,娇娇呢?”

善爱伤心地哭起来,“……记不得了,好像是6月13日。”

“不对,应该是7月28日!”

“生老病死,顺其自然,人都走了,问她的生日干吗?找难受吗?”昆仑抬起头,低声说,“斯坦因大人第三次踏上我们的土地,大家应该高兴才是。”

斯坦因呆呆沉想半回,突然拉住昆仑的双手,“老驼主,这次进入沙漠与已往截然不同,到处都暗藏杀机,可是,我必须到达米兰、楼兰和敦煌,拍摄大量照片,寻找更多的相关证据,向欧洲乃至世界证明,敦煌遗书是真实可信的。”

“有八荒和普鲁带领驼队,大人尽管放心。”

“我是说,沙洲商驼的骆驼客由我挑选,整个行程也由我管理,可以吗?”

昆仑面露难色,“那怎么行?我们有过两次合作,难道还不信任?”

八荒说:“沙洲商驼同意把野骆驼用皮绳串联起来,已经是最大让步。”

“……我总觉得沙洲商驼太松散,我没有安全感,”斯坦因停顿一下,说:“恕我直言,你们不能把什么人都收容进驼队,要知道,大家不是去朝圣。”

昆仑提高声音,目光炯炯有神,“大人,您错了,对骆驼客来说,每次出行都是朝圣!”

善爱、采诗看他们要争吵起来,急忙岔开话题,请斯坦因为孩子取名。斯坦因十分喜欢这两对快乐精灵般的“龙凤胎”,苦思苦想,给善爱、采诗的儿子取名为敦煌、长城;女儿分别名为楼兰、米兰。她们拿上斯坦因用毛笔写的汉语名字,高高兴兴地回了牧场。

斯坦因别无选择,只能遵守沙洲商驼规矩。考察队向克里雅进发。

七年前接待过斯坦因的老知县在刚刚过去的风潮中被杀害。现任县长知道他的著作《古代和田》,并且在一位亚美尼亚商人处见过《沙埋契丹废墟记》。官衙保持着原来的风格,宴会厅墙壁上的装饰画也挂在那里。县长盛情款待大家。斯坦因敏锐地发现宴席中上菜程序、品种及味道与原来一模一样。县长解释说,厨师还是以前的厨师。

贾船在革命浪潮高涨时因为不愿剪掉辫子差点掉了脑袋,他被频繁发生的血腥事件吓破胆,坚决不让儿子进官衙做事。听说考察队经过,他来到营地,请求斯坦因让他的两个儿子加入沙洲商驼,以便将来能够像蒋孝琬那样在“中国花园”任职。斯坦因对他们“受过良好教育”很感兴趣,可是,经过一番谈话,失望了——两个孩子确实能熟练地背诵不少中国经典中的段落,但远远不能与蒋孝琬的融会贯通相提并论,所以,对考察工作毫无意义。如果大清帝国卖官鬻爵的政策还被新政权沿袭,如果贾船雇佣保镖看护的那些财产能够有“机会”发挥作用,那么,他们将是那条仕途通道上的最佳人选。

斯坦因毫不迟疑,拒绝接收。

圣诞节前夕,队伍再次到达尼雅古城。斯坦因公布了奖励措施后,民工们在卡特的指挥下大干起来。经过四天艰苦劳作,清理出一批佉卢文书。在两千年前曾经生长过苹果树和葡萄树的庄园遗址中,斯坦因举行盛大的篝火晚会,载歌载舞,热烈庆祝圣诞节。

之后,队伍到达且末。

下一个目标是米兰,要去那里,必须经过若羌。尾随考察队前进的民工打听到若羌局势混乱,连续发生凶杀事件,大多数人不辞而别,作鸟兽散。卡特面朝雪山,懊恼地大喊大叫,发誓赌咒,要与他们永远绝交。

接着,马继业发来紧急电报警告:新疆当局正在设法阻止斯坦因行动,但他已经致电北京英国公使,请他向中央政府解释考察队工作纯属科学性质。虽然新疆当局对现在所经过的地区鞭长莫及,也妨碍不了考察队的进程,斯坦因还是郑重其事地给潘镇发电,希望他利用其声望澄清事实。然后,命令队伍直奔米兰,进到沙漠深处,躲避各种纷扰。

李师爷坚决反对:“这么庞大的考察队,在没有士兵护送的情况下冒险进入荒漠,即便不被土匪抢劫,也难逃因为缺水、缺粮而导致全军覆没的噩运!”

“我与测量队人员约好在楼兰佛塔汇合,如果考察队不能如期到达,那么,他们将全被饿死、冻死,”斯坦因激愤地说,“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那些背井离乡的青年人走向死亡?”

“那是你们英国人自己的事情,与本师爷无关。”

斯坦因大声说:“考察队虽然属于科学性质,但是,实行军事管理。现在,你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我把你捆绑起来,送回喀什,听候马大人处理;要么,跟上队伍,继续前进!”

李师爷知道自己中途回去将身败名裂,只好沮丧地表示愿意与考察队合作。

杜笛和八荒根据以往经验,选择一条能够补充燃料和冰块的便捷道路,直奔米兰。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