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
每周一的市长办公会议,各位副市长都正襟危坐。此时若仔细观察,可以看到大家的脸上各有故事。主管经贸的周启武脸上隐藏着自得的表情。他刚送走了从中央下来的代表团一行,经过几天的考察调研,吃喝行走,代表们对H市正在筹备的S省春季贸易博览会给予了高度肯定。国家某权威杂志专门为这重点项目作了深度报道,报道里有他的特别访谈。此刻,他虽然也是一副严肃的面容,微微的笑意却不时泛在眼角,仿佛已经得到了佟定钦的肯定。
而另一位副市,主管教育的孔维任,则一脸沮丧。就在开会前十分钟,他被佟定钦叫入办公室,质问他怎么会出台如此不成熟的管理方案。摆在佟定钦桌上的那份《关于加强幼儿园择校费管理的若干意见》,是孔维任授意出台的,呈上市府后被综合二处的张处直接拿到佟定钦面前,尖锐地提出三条意见。市长办公会议召开后,佟定钦首先肯定了周启武的工作,然后毫不留情地以孔维任的“方案”为例,提醒各位副市长在处理重大问题时需要慎重。
“孔市,你自己也是有子女的人,以你副厅级的工资供养女儿上学当然没问题,可是H市的普通市民,每月的收入只有一千多的,他们怎么付这笔高昂的择校费。”佟定钦在会议上严厉地说道。
根据孔维任的意见,过去择校费是由各幼儿园自己定标准的,家长出多少学费,要根据儿女的入园考试成绩及户口所在地的区域而定。这就使有些幼儿园在不同的标准之下,胡乱收取天价择校费。按照孔维任批准出台的《若干意见》,以后每收一个跨区生,择校费将由幼儿园和家长共同负担。由教育局明文规定择校费的若干标准,幼儿园和家长按规定付出费用的百分之五十,所缴费用全部直接上缴财政,幼儿园支付的部分将由财政核准后再进行返还。这样既可以减轻家长负担,也可以刹住幼儿园收择校费的不正之风。
“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实施起来困难,”佟定钦说,“说是共同负担,可最后幼儿园还是会将费用转嫁到家长身上。现在一次性收取择校费已经让家长很头痛了,你还要分学期收取。就算能给财政增加收入,教育局和财局因此增加了许多工作,他们也会有意见的。”
面对佟定钦的否认,孔维任不敢辩驳,只得一个劲地点头说:“是要再重新斟酌。”李艳屏感觉到,佟定钦严厉地否决孔维任的决策,是给所有分管副市长们的一次警示。春天到了,两会即将召开,佟定钦要代表五大班子作政府工作报告。这个时候,市府的工作一定要稳,内部要向佟定钦看齐,不能发出任何不和谐的声音。
对于孔维任来说,在众多副市长面前被佟定钦一番数落,难免有讪讪的感觉。即使所有人都知道,这份《意见》不是他一个人出的,是集合了从区幼儿园到市教育局各级单位的“意见”,可是,对于坐在市长办公会议上的孔维任来说,他责无旁贷。
几乎每隔一天,佟定钦就要向市委书记吴兴浦汇报筹备工作。在这份《200*年H市政府工作报告》的导向上,双方的意见是基本一致的:H市去年的总体经济状况是稳步中有增长,GDP增长率为8%,社会环境基本稳定,两大文明建设取得可喜成就,治安情况较去年有很大改善。在即将到来的一年,政府将重点推进三大改革稳步前进:住房、医疗、养老,争取在明年以前,实现家家有房住、街街有医疗(点)、人人能养老,真正实现社会安定团结、百姓安居乐业的良好局面。
从表面上看,这份发言报告传递的信息是如此令人振奋,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从政府文件上的冠冕堂皇,到真正落地实施,局势并不乐观。连佟定钦都在午后的闲谈时说起,整个H市的住宅用地已经被开发商圈到无法控制的局面。政府虽然占有一定利益,但是不能失去对整个H市房价的控制力度,必须采取一些限制措施,打击目前房价乱涨的局面。对大型的公共项目投资工程,佟定钦认为不能再承包给开发商了,而应交给H市的三大国有承建集团,稳定工程的造价和质量。然而,市委书记吴兴浦几次将佟定钦准备签发的条款压下了。根据吴兴浦的意思,整个H市的房价还在往良性方向发展,根本不需要政府操心。相反,政府在去年推行的限价房计划,因为实施不利,得不到市民的支持,应该停下来。
吴兴浦是学建筑出身,在H市的建筑业内很自然培养起了稳固的关系。去年H市轰轰烈烈推动的限价房计划,就是由吴兴浦提议的。那个名叫“安厦计划”的政府项目,初提出来时是获得市民高度支持的。可是等到一大批限价房建起来后,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问题也随之显现。根据H市民的普遍反映,所谓的限价房只是表面喷香的骨头,虽然房价相对便宜,但房子内部缺乏周到装修,外部环境更是差强人意,方圆十里连家便利店都找不到。第一批限价房成了市民口里的笑话,虽然价格已经几乎放到了成本价,登记购买的人还是寥寥无几。而此后的限价房工程,也因为一期卖得不理想,成为了政府工程里的烂尾楼。
佟定钦对吴兴浦在这件事上的干涉深恶痛绝。这个计划本来是由佟定钦与他的经济顾问们,在多次商讨之后决定的。在H市住宅用地极度缺乏的情况下,狠下决心将原本重点打造的北部商圈改成限价房住宅群。可是到了具体实施阶段,却被吴兴浦大包大揽下来,将工程批给了李大获的安振地产集团。市府里众人皆知,吴兴浦与李大获的交情不浅。根据佟定钦收到的消息,李大获曾送给吴兴浦一张集团属下高级会所的会员卡,凭那张卡就可以在会所享受一切休闲娱乐,以及购买会所里的古玩、珍藏。众所周知,在那种高级会所的店铺里,所卖的商品都是价值不菲的。
这些消息来得很私密,但是“亲”佟“倒”吴的人自然会透露给佟定钦。
在两会之前,佟定钦吩咐与《H市晚报》有稳定联系的肖松晚,把政府推动第一批限价房失败的消息作个深度报道,并且把责任的矛头直指承建商。佟定钦相信,这份报道固然对政府形象有所影响,但也会使吴兴浦有所顾忌,不好意思再把项目任意批给他的私人了。
李大获的会员卡,也曾送给佟定钦一张。佟定钦知道李大获跟吴兴浦的老交情,一直坚持不收。“李大获的胃口真不小,他已经买下H市三分之一的地了,还想把我们政府当成提款机。吴书记跟他是好朋友,应该提醒他,不要太有野心了。”佟定钦跟肖松晚说道。言下之意,是吴兴浦与李大获的私交,直接影响了H市房地产价格的形势。肖松晚明白佟定钦的意思,他点点头,说:“是,都是他们这些地产商,老百姓们都没房子住了。”
佟定钦与吴兴浦的矛盾无论是在市委还是市府,都是公开的秘密。不过,正如官场上所有相互制衡、相互扶持的原则,两人在表面上还维持着亲密的关系。而所有工作在他们身边的人,都必须小心衡量着,什么时候应该替他们掩盖分岐,什么时候应该故意指出这种分岐。
李艳屏向佟定钦送文件时,正好遇上吴兴浦经过。她恭敬地叫了一声“吴书记”。吴兴浦停住脚步,冷冷地望了她一眼。李艳屏知道,身为佟定钦重用的秘书,吴兴浦绝不会对她有更多好感。然而,吴兴浦却迅速地从冷脸换上了笑脸,说:是小李呀,工作辛苦了。”
李艳屏心里暗暗惊讶,摇摇头说“不辛苦”。没想到,吴兴浦接着说:“这么年轻漂亮的姑娘,天天在老佟跟前跑,怎么会不辛苦。”
他的话像一朵带刺的玫瑰,只在李艳屏面前晃了晃就把她扎疼了。李艳屏一边敷衍地笑,一边恨恨地在心里说:“这些爱话里藏刀的人都不得好死。”
(二)
佟定钦与吴兴浦另一个争论的焦点在于,吴兴浦一直否定佟定钦的大文化发展战略。
“老佟不愧是学中文的呀!”吴兴浦常笑着说。这句话用不同的语气说完全是两个意思。谁都听得出来,吴兴浦不是在夸佟定钦,而是嘲笑他。言下之意,是指佟定钦是学中文的,所以不重视扩展外贸,不重视城建规划,最关注的是文化发展。
而佟定钦则不得不在吴兴浦面前反复强调,也常常在肖松晚和李艳屏面前唠叨:“突出文化发展战略是H市现在的一个契机。中央很重视文化,而文化的概念也不断扩大。现在文化可以跟任何产业联系起来,强调文化,其实是强调各个产业的附加值。”他最后补充了一句:“并非因为我是学中文的。”
按照佟定钦的想法,在整个文化战略转移的前提下,H市也得不失时机地发展文化战略。一般说来,历任市长在位期间,都会以个人思路为原则,着意确定与上一任截然不同的发展思路。而佟定钦提出的就“文化城市”文化发展战略。主要内容是重点发展H市独有的地方音乐、戏曲、影视音像、书画和民间工艺,力求把H市打造成一座历经百年沧桑,具有浓厚民俗文化底蕴的古城。再加上一座现代工艺城,一座大学城,以及由他亲手奠基的当代艺术创作院,上一任市长于佑森的“绿色城市”构想将慢慢淡出历史视野,H市将鲜明地刻上佟定钦时代的标志。
这些构想,从佟定钦两年前上任时,就已经开始着手了。在改革之初,反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不约而来。对此,佟定钦的态度是强硬的。作为一市之长,他不需要别人来教他怎么做。但是吴兴浦,根据党管政府的原则,是唯一能公开反对他的人。吴兴浦的反对意见,会对整个战略部署,带来直接的阻力。
在两会即将召开的关键时期,很多原有的分歧都不可避免地重新摆上台面。佟定钦不想理会吴兴浦的意见,但吴兴浦的态度非常坚持,本来应该是佟定钦去找吴兴浦协商的,可是因为佟定钦流露出的散漫情绪,吴兴浦就做出了主动找佟定钦的举动,并且四处笑着说:“我来找老佟汇报工作。”
这反讽的话,自然让佟定钦在面子上挂不住。在别人看来,很明显是佟定钦不尊重吴兴浦。佟定钦身为一市之长,竟然也要被掣肘,他嘴上不说,脸部表情却彻底地闷着。
一天,佟定钦从市委开会回来,脸色非常地难看。李艳屏猜测他大概又是受了吴兴浦的气。领导心情不好的时候,常会借着一些小事拿下属出气。李艳屏一边小心观察他的脸色,一边比平时更谨慎细致地处理事务。以防有哪件事情处理不当,佟定钦会因此大发雷霆。
好在那天的事务不多,佟定钦也一直闷声不说话。他闷坐了半刻,突然狠狠地将茶杯摔到地上。
那茶杯滴溜溜地在地毯上滚了几圈,没有碎,只是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李艳屏吓了一跳,不敢做声,飞快地将茶杯捡起。污色的茶水连同细碎的茶叶渣子,在干净的地毯上留下一摊惨不忍睹的污渍,李艳屏连忙找清洁工来清理。这一通乱忙中,佟定钦始终脸色铁青。他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添的乱,也没有看到李艳屏为此而做出的忙碌,自顾气郁地坐在沙发上。
等到一通忙乱结束,现场彻底清理干净,佟定钦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这一通摔茶杯,似乎让他的气消了不少。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想办点事怎么那么难啊!”
李艳屏默默地给他添上一杯茶,然后垂首站在一旁。对于佟定钦与吴兴浦之间的争端,她也曾在心里盘算过好多次。在刹那间,她几乎想代替佟定钦所想,将对吴兴浦的不满统统说出来。不过,这样的想法刚冒出来,她便理智地压下去了。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仍然低微,在这样的问题上,还不适于发表自己的意见。在仍然是一个无名小卒的时候,沉默,要比张扬好得多。
于是,李艳屏只是默然点头。她紧守着自己的本分,佟定钦不问,她决不轻易发表看法。她觉得自己应该在佟定钦的杂事打点上下工夫,于是在办公室里添了些花茶、凉果,给佟定钦降火。佟定钦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些细节,他喝着清香的花茶,嚼嚼凉果,心情似乎真的平复了不少,还当着秦岭、肖松晚的面笑谈,说“小李的工作做得越来越细致了。”
有一天,吃过午饭后,佟定钦一边喝着茶,一边津津有味地捧着本《傅雷家书》。在这关键时候如此休闲,让李艳屏感到有点意外。
“佟市,你竟然有心情看书,”李艳屏笑着说,“我去告诉秦处,让他们也放松放松。”
《政府工作报告》是由秦岭牵头写的。H市各条战线上的工作总结最后都汇总到秘书处,由秦岭亲自起草,每写完一稿,都要向吴兴浦、佟定钦及各位副市长汇报。秦岭忙得一脸的黑气,看着就像要得神经病了。
佟定钦也笑,说:“这书写得好,做人就得正气。正气能打倒一切,不怕别人说什么。”
李艳屏点头说:“佟市看得真透,这书乍一看满是说学音乐的,其实它是讲怎么做人。”
佟定钦点头,认同地说:“小李,你要懂得,不管做什么工作,都得三分做事,七分做人。做人做好了,做事才会成功。”
李艳屏知道他是想骂吴兴浦不会做人,忙恭恭敬敬地点头。肖松晚不失时机地恭维道:“佟市真厉害,这会儿我们都紧张得天天睡不着,你还能静下心来看书。”
佟定钦大笑,说:“我是中文系出身的嘛!”他说话的口气模仿着吴兴浦,大家听着都笑了。
(三)
佟定钦虽然表面上恢复了平静,但李艳屏知道,他肯定不愿意像个卑微的小保姆般,永远委屈地受吴兴浦摆布。自从那天开会回来,佟定钦就频繁召见钟少敬密聊,李艳屏猜想,针对吴兴浦的压制,佟定钦一定是有所动作了。
一天,佟定钦又将钟少敬召到办公室。两人长谈了整整一天,肖松晚也奉命参与其中。钟少敬走后,李艳屏看到桌子上留下厚厚一沓材料。佟定钦让李艳屏把材料拿去复印。他解释说:“我找钟少敬牵头,由他组了个课题组做‘百年H市’文化战略发展规划。”
李艳屏望着这份新鲜出炉的规划,简直是惊讶得不敢相信。两会就要召开了,H市各条战线的大小规划早已准备好。按照过去的惯例,在每一个“五年”期间所作的规划都只是对“五年”总规划的修补。而每一次出台具有方向性战略调整的规划,从提出到调研、讨论、修改到成稿,都是一个漫长而艰苦的过程。然而现在,这个“百年H市”的方向刚提出来,佟定钦就走了条捷径,在不惊动从市府到下属各局的情况下,私下组织课题组做出来了。
佟定钦微微一笑,说:“时间上是紧了些。不过我听老钟说,上个月省里主要领导去北京,北京的某位领导就提出了要针对S省的文化底蕴优势,建设一种有历史感的S省形象的任务,我估计现在省领导也在为这事动脑筋。假如这个规划的落脚点能从我们H市开始,以‘百年H市’的城市形象建设打开局面,那省领导一定会感到很欣慰。”
李艳屏望着那些厚如尺高的材料,仿佛看到钟少敬领着他的课题组,在佟定钦安排的办公室里,呕心沥血、没日没夜工作的场面。她简直不能想像,要以怎样的执行力和精神激励,才能使一个临时凑成的课题组,在半个月之内,完成本应半年完成的任务。
在佟定钦受气回来之初,李艳屏曾经想过,佟定钦绝不会只是摔摔茶杯,就能将这些气恼忘了。然而吴兴浦毕竟是H市的党内一把手,佟定钦位居他之下,受他的气是应该的。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多大权力的人,都不可能不受到相应钳制。这要是换作底下的工作人员,连摔茶杯的权利都没有呢!
然而李艳屏一直以为,佟定钦会用官场上一些惯用的阴谋,不声不响地让吴兴浦遇到难堪。她全然没想到,佟定钦竟然会用如此正当的手段,名正言顺地让吴兴浦说不出话来。
佟定钦仿佛看穿了李艳屏的小心思,他微微一笑,说:“对待什么人,就得用什么方法。在这个关键时候,省领导不会有心思看两个老家伙打口水仗。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真正替上级领导分忧。”
佟定钦捧着这份宛如天降的规划草案,趁着到省里开协调会的时机递上去了。正如佟定钦所希望的,他的这一举动博得了省领导极大的好感。在整个S省还没有确定清晰的思路以前,H市能主动走在前边,不仅提出了清晰的构想,而且表示了愿意以H市为实验点,为其他地区提供借鉴的决心,这一想法让省领导非常满意。省里主要领导不仅肯定了佟定钦的构想,还特别强调“这就是今年两会的主题”。据秘书处后来收到的风声,吴兴浦到省里开会时,还不识时务地公开抱怨佟定钦搞错了方向,没想到省领导听了都一致沉默。最后,由省长邵庆建委婉地提出,吴兴浦应该大力支持佟定钦的施政方向。两会已经近在眼前,市委书记怎么能跟市长闹意见。吴兴浦受到批评出了一身冷汗,他立刻灰溜溜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言,并明确表示支持佟定钦。
(四)
在这一关键时刻,有一个人再次被推到了潮头浪尖上。出于新闻中心办公室主任于勇的推荐,温兰再次在会议中担负重要工作——所有“人大”期间新闻通稿的撰写。
温兰对于这份重任的到来非常讶异。显然,这不是她或者她父亲努力的结果。那是谁在帮助她呢,或许,是再踩她一脚?
温兰毕竟还是年轻,她已经摆脱上次出错的阴影,很快把自己调整到冲锋陷阵的状态。然而望着她忙忙碌碌的背影,李艳屏没来由地感到担心。她知道,这是一份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新闻稿的撰写几乎与会议同步,在时间紧、反应快的情况下,就算是经验老到的笔杆子也难保证不出错。而温兰,她已经担负过一次错误了。
李艳屏笑自己杯弓蛇影,可是某种迹象似乎表明,温兰还是会再次踏入陷阱里。
在分工会上,秦岭的发言颇耐人寻味。他说:“温兰同志自从到我们秘书处后,文笔精彩,表现优秀,很适合在这次会议上担当重任。”但是,在会议即将结束时,他又补充说:“虽然大体的分工如此,可是有些同志毕竟分配在薄弱环节。年轻的同志缺少经验,犯错率高,希望秘书处的同志们团结一心,互相提醒,严防文字上的各种漏洞。”
听起来是场面上的话,可李艳屏总觉得是特地为温兰而讲的。散会后,秦岭对温兰说的话,更让她有不好的预感。秦岭说:“小温,分给你这么个重要任务,你可千万要珍惜。这一次,不能再出什么差错了。”
温兰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危验,她用毫无畏惧的眼光与秦岭对视,坚定地点头。她那光洁的额头,总是给人一种想拼命往上昂的感觉。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温兰似乎整个地陷入了颠狂状态。她精神振奋地忙碌着,脸上的神情分明写着:“不能再出什么差错了,千万不能了。”
她仔细检查着每一份会议材料——尽管有些材料与她根本没关系。秦岭的《报告》她看了无数遍,看到几乎能背下来。那些准备发出的新闻通稿,标准到连每个标点都无懈可击。然而她越是谨慎,越是让李艳屏觉得,一定会出事的。
秘书处的每个人都同样地忙碌,在这重大的会议面前,再没有人躲在电脑后玩游戏。李艳屏暗暗观察着每个人的脸,不知为什么,她固执地认定,每个人都预料到温兰会再出差错。
两会终于召开了。
佟定钦照例一身笔挺的西装,站在铺满鲜花的发言席上。他沉稳、镇定,用他的锐利和睿智,代表着本届政府的形象。在远望他时,李艳屏恍恍惚惚感到回到了从前。在很多年前,她就开始这样以崇拜者的身份远望他。她意识到,佟定钦毕竟是领导。他每天都坐在与她近在咫尺的地方,可更多时候,她必须像今天这样,用景仰的心情远远地望着他。站在无数镁光灯下的佟定钦,像电影明星一般散发着光彩。隔着这遥远的距离,他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是她记忆里的另一个他,这才是她追求的理想。
鲜花丛簇,掌声雷动,李艳屏呆呆地注视着。她突然产生了一点失落感,这个他正是她所企盼的,然而她够不着。在这个时刻,整个H市都在注视着这个言谈镇定,神采飞扬的男人。而她却偏偏与他离得远了。
她觉得有点讽刺。此前,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现在,她有点明白了。
李艳屏回到秘书处时,大会已接近尾声。她是被秦岭的电话急召回去的。在市府的会议厅里,所有人正起立鼓掌,为佟定钦那份长达两万字的《政府工作报告》欢声雷动。不管是否真正听懂了,此时需要营造的是一片欢乐和谐的场面。
而在市府的办公大楼里,李艳屏面对的,是温兰失神的眼睛。
所有的通稿都找不到漏洞,温兰以为是完美的,然而竟然还是出错了。
“中共H市委、H市人民政府”温兰喃喃地念着。她犯的错误是其中一份落款掉了“中共”两个字。温兰睁大了眼睛,仿佛不相信这两个理所当然存在的字怎么会跑掉了。这个令人哭笑不得的错误,让她从半分裂的精神状态陷入了完全的分裂。
是在发传真的前一秒钟,杨怀赋发现了这个错误。幸亏发现得及时,只要在文稿上重新加上就好。然而,在这么重大的会议上,所有对外发出的文字是不可以出错的。如此低级的错误,更是让人难以原谅——世界上有谁会把自己的名字写错的。
秦岭对李艳屏说:“小温最近干得太累,有点迷糊了。我让她回去休息,你接手她的工作。”
在一周后的“两会”工作总结会议上,秦岭表扬了杨怀赋,同时狠狠地批评了温兰。这还不够,温兰被勒令在这次会议上作自我检讨。她几乎是掉着泪的,在所有秘书处的同志面前读完她的检讨书。
在秘书处,秦岭从来不表扬肖松晚,这不能说是保护,也不能说是嫉妒。而表扬杨怀赋,也并不是什么锦上添花的事。因为很明显,杨怀赋的仕途有限,如果这表扬不能让人看到他有秘书以外的实力,那表扬也仅仅是表扬而已。
下班后,大家纷纷走了。李艳屏因为要收拾佟定钦的办公桌,往往晚走一点。她听到了温兰在会议室大哭的声音。这声音是如此巨大,就像是一个弱小的孩子突然找不到家。李艳屏觉得温兰很可怜,她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很有能力的人才,可是在这颠三倒四的环境中,她虚空踏了两脚,还看不清楚陷阱在哪,就跌进了万丈深渊。
李艳屏看得出来,温兰已经接近崩溃了。过去在她眼睛里能读出的高傲、自负,现在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秦岭对温兰的打击是不动声色的,他看似好言安慰,实际上是让她更怀疑自己的能力:“小温,也许是压力太大了,也许工作太多了。可我还是很难理解,你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温兰听了秦岭的话,呆呆地,没有任何的反驳。脸上的表情仿佛在不断地问自己:“是啊,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李艳屏很想到会议室去,给温兰一点安慰。可只是想了想,最终还是忍住了。她想起了上一次的“错别字”事件,那时候,她正面对着温兰的处心积虑,满心的焦躁和压抑,不能说出来,也不知道跟谁说。在那样的情形下,她不也希望温兰这个人永远地在秘书处消失吗?
在佟定钦的办公室里,她一个人莫名其妙地笑了。这个笑容很恐怖,好像是心里的另一个自己在笑。她想起了温兰那一次在办公室,高声地叫喊:“你的丝袜抽丝了。”她想起佟定钦在那次会议上,愠怒地说:“堂堂副市长在这么大的会议上读错别字,成何体统?”她想起秦岭面对着失神的温兰,冷静地说:“小温干迷糊了,你接手她的工作。”无数的片段像电影般闪回,最后在李艳屏脑海中闪现出一句话:“不要同情这里的任何人。”
温兰的教训让李艳屏意识到,身处市府复杂的人事中,工作能力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正如佟定钦所说:“三分做事,七分做人。”没有处理好人事关系,单纯地锋芒毕露只会为自己引来麻烦。
在秦岭身上,李艳屏学到了,千万不要对自己所设定的游戏规则让步。对待不利于己的人,能铲除就要借机铲除,千万不能有同情心。
整个市府就像一条动**的锁链,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与周围的部分互相扶持,互相制约,连佟定钦也不例外。但佟定钦就像是锁链当中的那个开卡,只有他需要她,那么所有的人事都不能将她打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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