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案 余之罪

民国十六年,也就是1927年。

五月清晨,上海法租界的大街小巷热闹起来。担着货物的游商走贩,沿街叫卖着。满身汗水、拉着客人的黄包车车夫也脚步不停地奔跑着。

摘掉警帽,康一臣手一扬指向路边的一座酒楼:“那座酒楼是青帮人开的,昨天晚上,有人看到青帮大佬进门。”

顾远抬眸看了一眼酒楼的名字,嘴角溢出一丝笑意来:“有机会咱们也进去尝尝味道。”

闻言,康一臣不禁有些兴奋起来:这新来的探长,还真是好相处。他大声回道:“好咧!”然后,以嘴为哨,吹出几声欢快动听的鸟鸣来。

顾远挑眉,这家伙有点意思。今日,他们的目的地是法租界麦阳路白府。今早,白府一通电话打进法租界中央捕房,接电话之人,恰好是今早由小东门捕房调任到法租界中央捕房任探长的顾远。刚把电话挂落,他便随手“逮住”第一个进入捕房的巡捕康一臣,留下字条和调令给陆督察陆连魁后,两人一起前往白府。

白府门匾下,白府二姨太盈盈立着,她头上戴着簪花,腕上戴着色泽饱满的玉镯,穿着一袭红色平宽的锦绣长袍,袍上绣的是富贵牡丹,这映得年已四十的二姨太妩媚贵气。

左顾右盼之间,那双流波如水的凤眼总算是盼到了巡捕房来人。当他们走到白府门前,她开口问:“两位是陆督察派来查案的巡捕?”

顾远回道:“我是中央捕房探长顾远,这是巡捕康一臣。今早的电话,是我接的,贵府的案子,由我们接手。”

没想到中央捕房的探长是个看起来十分和善的年轻人,这样的人,真的能查案子吗?怀疑归怀疑,但总不能以貌取人,二姨太客气道:“我是白府二姨太宋氏,电话是我打的,两位请跟我来吧。”说道,便引他们入府,顾远和康一臣随着她入内:“劳烦了。”

白府四方大院,刚入门,前院亭台假山,花繁树茂映入眼里。踩过铺着鹅卵石的路,穿过右边院子,顺着回廊,三人来到西小院。带着他们来到一间敞开着门的房间前,二姨太道:“这里就是……”话未说完,她便看到房中蹲着一个身穿黑色西洋马甲的人正戴着手套翻看房中死尸,不由惊叫:“你是什么人!”随着二姨太话一落,顾远跨步上前,欲擒住此人,可对方灵巧避开他的手。“啪”地一下,顾远打落对方戴在头上的帽子,于是,藏在帽子里的一头齐肩短发,落了下来。

是个女人。

“薇姐!”康一臣急忙插入对峙的两人之间,他左右摊开手:“顾探长,这是咱们捕房入殓师车素薇。”说着,他扭头对车素薇道:“微姐,这是今早由小东门捕房调到咱们捕房的探长顾远。”

顾远讶异,巡捕房入殓师竟然是个秀外慧中的女人!只是,她来这儿做什么?他不禁打量她。而对方,也在打量着他,只不过,满脸防备。顾远语气和缓地问:“车小姐来收尸?”

二姨太脸色不太好:“我没让人过来收尸。”

车素薇有些警惕地看着顾远:“我看到陆督察桌子上的字条,所以来看看。”

康一臣打岔接话:“顾探长,薇姐师从检察长车云庆,也是车检察长的义女,身上的本事,比捕房里的医士还厉害呢。留下薇姐,一定能帮咱们的忙。”

顾远知道那位去世的检察厅检察长,当年,车云庆与欧本海博士一起破解疑难案件,解剖尸体几十起,解案几百起。由于他解剖尸体太多,后被人登报攻击,上海滩哗然,也因此,上海医药学会表示此种行为不应效仿。之后,车云庆病逝。在他死后,外面流传说他解剖太多尸体,现在受到了报应等诸多迷信言论。自此,整座上海滩,再无解剖之案件,各大巡捕房又重回参照前清的路子,通过外表做出死亡原因的鉴定。

没想到车云庆竟然还有个师从他的义女。顾远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帽子,递给她,说:“失敬。原来是车检察长的义女,想来车小姐的本事不一般。不知车小姐查探到了什么?”

车素薇眉头微皱:这个男人,想试探她吗?果然,他和上一位探长没什么两样。车素薇内心冷笑:“已查看过了。从尸体硬化程度来看,此人死于今日凌晨三点。她面部扭曲,瞳孔放大,衣服完好无人动过,且身上无伤口,显然,人是被吓死的。二太太,我刚入府的时候,遇见白大少爷,他说五天前,白府死过一个人,不知那具尸体在何处?”

二姨太秀妍的脸上顿时浮出几许苍白,她抬手,以手帕微微掩嘴:“第一具尸体,已经收殓送出府了。”

顾远眉峰一拧,随即嘴角勾起一抹兴趣至极的笑来:看来此事非同小可。他蹲下查看尸体,询问:“第一具尸体死相如何?”

二姨太眼睛深处惶恐不已:“死相,和这具一模一样。”

“这么说来,也是被吓死的。”顾远查探了一番尸体,和车素薇说的一样,尸体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就算是中毒的迹象也没有。显然,对方并没有欺骗他。

二姨太不敢细看尸体,她把身子微微侧向一边:“是的。所以,我才打电话让你们过来调查。”

顾远又问:“谁是第一个发现这具尸体的人?”

二姨太回:“今早洗衣服的丫头。”

听完,顾远收手站起:“劳烦二太太把府中所有人召集到前厅。”

顿了一下,二姨太道:“好。”她离开房间后,顾远叮嘱康一臣:“你搜寻房间时,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康一臣拍胸:“顾探长放心,房间里的东西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于是,三人在房中细细查探,从桌子上的小烛台再到柜子里的死者衣物,无一放过。

顾远先是查看了门口。他推开,再关上,再推开,再关上。随即,手指和目光沿着门框一路摸索巡视到顶端。

这道门,没有任何异样,连木制插头也是好的。再走到窗前,把关起的窗户打开,再关上。这个窗子,没有锁插,也就是说,谁都能通过窗口进入房中。手指轻触门框,连窗口上细如发丝的痕迹,也没能逃过他的眼睛。顾远脑海中的一团线拧了起来,房间里没有其他线索。他收回手指:“去前厅。”

顾远踏出门,车素薇看了康一臣一眼,对方朝她挤眉弄眼,然后吹了两声鸟叫,车素薇一笑。于是,三人踏出死者房间,顺着原路离开西小院来到前院大厅。

白府前厅,中堂墙上裱挂着一幅《百鸟朝凤》,画框两边是红底黑字的对联。画前高台摆放着四个大青瓷,高台再前,白家大少爷白时英和二姨太左右两边坐在首座。他们中间的小桌上有一壶茶,这茶看起来没动过,想必,这宅子里的主人没什么心思喝茶。

“府中下人,都在这里了。”二姨太开口。

府中下人有七人,他们站成两排,五女二男。这些人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脸。顾远站定他们身前,警帽下的目光巡视了一圈——真是令人感到厌恶啊。低着头,看不到脸,那他还能看出什么东西来呢?

“把头抬起来。”温和的面孔消失,顾远口气变得有一丝冰冷。

七名下人抬起头。顾远看到,这七张面孔上,表情各异,有畏惧,有慌乱,有恐惧,还有不明所以。这些多样的表情,暴露了他们有着什么样的性格和心理。

把这七个人的脸和表情刻入脑海中,顾远问:“今天早上发现尸体的人站出来。”

一个扎着辫子、身穿蓝色碎花布衣的姑娘有些慌乱地站上前。顾远状似悠闲地围着她转了一圈,问:“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被无形中的压力惊得身子微微颤抖:“宛园。”

把她的一切表情都纳入眼底,顾远说:“别紧张,把你今早发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包括,早上你遇见了什么人,在路上,看到了什么让你觉得异样的事情。全部说出来。”

想到早上的尸体,宛园止不住地颤抖,她的声音哆嗦破碎:“是、是。”于是,她把今天早上发现的事情全盘托出。

“宅子里,都是五点起床开始干活。我在后院收衣服清洗的时候,二太太说春翠偷懒未起床伺候,便唤我去西小院喊人。从后院到西小院的路上,我看到了方厨子。那时,方厨子正赶去灶房,他和我招呼一声便匆匆进入对面的灶房小院去了。之后,我来到春翠门前,先是敲门,叫唤了几声,但无人回应。我又大叫了几声,里面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试着推了推门,门推不开。我就走到窗口前,这一打开,便看到春翠张着一张恐怖的脸站在窗户前。被她这么一吓,我手一推,双腿一软便尖叫起来。”

“之后呢?”

“之后,方厨子赶过来。看到屋子里的尸体,便匆匆忙忙去请夫人和大少爷。”

事情,就是这么一个经过。听完她的话,顾远转身问二姨太:“二太太,下人们都住哪儿?”

二姨太答:“都住在西小院里,那里连着灶房小院。”

顾远点头,因住同一个院子,宛园才会遇见方厨子。他继续问:“二太太,我要单独审问所有的下人,请给我三份笔纸。”

一直沉默的白时英终于开口:“你可查出什么了?”

“没有。不过,这个案子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顾远目光放在白家大少爷的身上。这位少爷,长得俊朗,一身洋西服,还真是衣冠楚楚。

白时英迎视对方探视的目光:“好。只要你能把真相查出,要求不过分的话,这宅子里,我给你行方便。元庆——”

身穿黑色布衣的下人站出来:“少爷。”

“给顾探长备笔纸。”

“是。”

笔纸很快上来,元庆把手中的笔纸递给顾远。顾远接过后,把其中两支笔和本子递给车素薇、康一臣,他说:“把所有人分开,一个个盘问清楚,第一个死者和第二个死者的案子情况。”

车素薇微讶:顾远,似乎真的和别人有些不一样。前任探长,蔑视她,不让她插手任何一个案子。而这位,不仅没有计较自己私自前来,还让她加入白府的案子中。

他真是个奇怪的人。

抛了抛手中的笔,康一臣说:“我一定会问个清清楚楚。”车素薇也对顾远点点头,随即,她带走一名下人离开大厅审问,开始记录两名死者的案情。康一臣和顾远,也带其他下人开始做询问记录。

七名下人审问结束时,时间已过九点。二姨太内心有些焦躁,但作为白府的女主人,就算心中再不满,她也不会表现在脸上。

顾远三人审问完七名下人后,他再次问:“府中所有下人都在这里了?”

白时英淡淡回道:“所有的下人都在这里了。”他看到顾远的本子上画了很多不规则的线条,他根本就没有在做记录。

听了他的话,顾远忽然一笑:“既然如此,那就请白少爷把白府剩下的姨太、少爷还有小姐们都请出来吧。”

整个大厅忽然变得寂静无比。

二姨太脸色突变:“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远单刀直入:“最初,我说要把所有人全部召集到前厅。可我在入厅的时候,二太太却告诉我,府中所有下人都在这儿了。二太太这话是告诉我,白府的主人,除了二太太和白少爷,恐怕还有其他人吧。”

康一臣瞪大眼睛:这位新来的探长真是厉害,竟然能从细微的话语中抓到疑点。说不定,这个案子很快会了结呢。

车素薇表情讶异:这人的心思还真是缜密。

二姨太的脸色沉了下来,顾远目光放在她脸上,细细研磨她表情背后的东西:“二太太,这宅子里,难不成有不能见的人?”

“没有。”回答他的是白时英,他站起与顾远相对,挡住他探寻二姨太的目光。顾远若有所思:“既然如此,那就把人请出来吧。不然,这案 子,没法查清楚。”

白时英:“我家中人,还有三人。”

顾远:“愿闻其详。”

白时英冷冷地看着他:“家父一个月前摔倒昏迷,现在人在广慈医院治疗,目前尚未醒来。另外,还有从小身子骨不好的大小姐白时梦,她在后院厢房中,不方便与人相见。除了大小姐,还有二小姐白时香,她一早出门去圣玛利亚女校上学了。”

顾远耐人寻味地“哦——”了一声,接着,他说:“既然大小姐不方便与人相见,可否让车小姐进后院同她谈一谈?”

白时英面色沉了下来:“不行。”

顾远疑问:“为何?”

白时英斩钉截铁:“这个案子,绝对和时梦姐没有任何关系!她已经很久没出过门了,根本就不知道家中发生命案的事情。”

“不知道吗……那么这样,我们绝口不提案子的事情,如何?如此一来,白少爷总不该拦着吧。”

白时英脸上有些怒气,眼前男人,见不到人誓不罢休!在他开口欲拒绝之时,宅院门口传来敲门声。白时英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他对下人道:“元庆,去开门。”

“是,少爷。”

顾远的目光穿过大堂向门口看去。

随着元庆把门打开,一个英气挺拔、戴着单片眼镜的三十岁左右男人提着一个箱子出现。他踏入白家大门的时候,目光与顾远相触,然后彬彬有礼地一笑点头。

如同个绅士。

“榊切人先生。”白时英上前。

“白少爷。”榊切人走入大厅,他巡视了一圈,问道,“不知贵府发生了何事?”

“一点小事。”

“能惊动巡捕房的一点小事?”榊切人笑着摇头,“我无意探寻贵府私事,只是,能帮得上忙的,白少爷尽管提。”

“您客气了。今日,您来给时梦姐送座钟?”

“是的。”

听了他们的对话,顾远好奇问道:“榊切人先生是西洋钟表匠人?”

对方客气有礼:“是的,我在霞飞路开有一家钟表店。”

康一臣插口:“欸?我好似在哪儿见过你。”

榊切人笑回:“哦?是吗?我经常出门给雇主送西洋钟,或许,路上我们曾相遇过。”

康一臣想了想:“也许吧……你,是日本人?”榊切人,这个名字有点奇怪。

对方笑答:“是的。五年前,我从日本来到上海,成了一名西洋钟匠人。这座东方最繁华的城市,对我来说,像另外一个世界。人一旦来了,就舍不得离开。”

榊切人的话,让原本有点紧绷的气氛缓和不少。二姨太得体地站起,她露出笑容:“榊切人先生来得正好,巡捕房的车小姐想见见时梦,我陪同您和车小姐去看看她吧。”

“娘!”白时英不太赞成,“姐姐身体不好,若捕房的人说了不该说的话,把人吓到了怎么办?”

车素薇开口:“白少爷请放心,我只是和大小姐聊聊天,绝口不提府上的案子。”

二姨太微微一劝:“时英,有我和榊切人先生在,她不敢乱来。”

白时英眉头拧在一起:“那好,我让她见时梦姐一面。若她把姐姐给吓着,他们三人别想再踏入白府一步!还有,顾探长——”

“白少爷请说。”

“我白府上的案子,你要是没查清,你们对我白家的失礼,我将和你算个一清二楚!”

顾远含笑回他:“自然。若没查清,我便卸掉这探长的职各,任由白少爷处置。”

顾远的话让康一臣和车素薇大惊。他才调任过来第一天,就许下这样的承诺,这要不是真有把握,那就是心太大。

白时英:“我记住你的话了!哼!”

二姨太:“榊切人先生,车小姐,请随我来吧。”

榊切人:“打搅了。”

三人离开,顾远对康一臣说:“你查问一下白少爷,我去看看第一个尸体的案发现场。”

康一臣:“好的。白少爷,请。”

白时英不悦:“哼!”

康一臣带走白时英后,顾远让方厨子把他带到了第一个案发现场。

第一名死者,是伺候二小姐白时香的下人,她死于五天前的早上,方厨子指着灶房前的一棵树:“夏美就是死在这棵树前的。”

围着这棵不大的树转了一圈,顾远说:“把当时的情况说说。”

“五天前,我和往常一样早起做饭。从西小院进灶房小院的时候,看到夏美背对着我站在这棵树下。我对她打了一声招呼,但她没搭理我。我又叫了几声,她还是没答应。然后,我走到她面前一看,才发现她吊白着一双眼睛,嘴巴张得大大的,一脸扭曲相,表情特别可怕。接着,我抓着她的肩膀使劲摇晃了好几下,她人便倒在地上。我吓得赶紧跑去找二太太和大少爷来看……”

顾远一面听着他的话,一面围着这棵树查看。从上往下看,在低头看到自己脚印的时候,他忍不住又踩了几下——这里的土,有点松软,再看看树下的杂草,也比较鲜嫩。显然,这棵树只种了一个月左右。这么想着,抬起脚,他往树身一踹,树微微歪到了一边。

方厨子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顾探长?”

顾远笑眯眯地说道:“没事,你继续说。”

方厨子继续讲述:“二夫人和少爷来了以后,以为夏美突然犯病死亡,便草草让人来收殓尸体送出府了。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

顾远深思了一下,说道:“我们来还原一下当时的场景,我来扮演夏美。你按照当时的情况来找我。”

“好。当时夏美站在这里,背对着西小院的拱门。”顾远按照方厨子的引导站到当时夏美站立的位置上,“对,就是这里……头要微微抬起一些,手是这样抬着……对,就是这样。”

摆好姿势,顾远说:“行,你按照那天的情景过来演示。”

“好。”

在方厨子前往与灶房小院相交的西小院时,顾远的目光按照当时死者的角度看着对面——按照他现在的视线角度,只能看到这棵树。如此,她是看到了什么而被吓死的呢?他仔细观察后,发现几片被平平整整地切得只剩下半边的树叶,还有一条被阳光照射出反光、如头发一样细的透明丝线。如果不注意,完全会错过。

这是什么线?

方厨子从西小院的拱门踏入灶房小院,他一面走一面打着招呼:“夏美,早。是来给二小姐取早饭的吗?”

“夏美”没回应。

往灶房方向走到半路的方厨子停下脚步,他继续招呼:“夏美?你在那棵树下干什么?”说着,人往夏美走去。

“夏美?”

还是没有回应,心生疑惑的方厨子缓缓走到“她”的对面。在看到顾远那张吊白的眼睛、张大的嘴巴和一张狰狞恐怖的脸时,方厨子恐惧尖叫:“啊——”随即腿一软,人倒在地上。他哆嗦着:“死、死人了——又、又死了一个!”

在方厨子大喊大叫的时候,顾远收回那张狰狞的脸,他揉了揉自己的面颊,说:“方厨子,我还活着呢。”说罢,伸手把方厨子拉起来。

方厨子浑身哆嗦,脸色惨白地说道:“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

顾远不疾不徐:“看来,我装得还不错。”

方厨子慢慢缓了过来:“实在是、实在是太吓人了,简直和夏美的死相一模一样!”害得他以为这人真的和夏美一样死了。

顾远一笑:“我可是福大命大之人,可不会这么容易死。”说完,伸手到树上捻起那条透明的丝线拿下,然后夹入小本子中。

方厨子放下心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顾远指向通往西小院的拱门:“我去那处门看看。”

方厨子点头:“好。”

顾远走到拱门站定,扫视了一圈,目光最后放在灶房前的那棵树上。

那棵树,有点奇怪。可怪在哪儿?他也说不清楚。

收回目光,进入西小院,这里是下人们的住处,第二个死者的尸体还躺在房中。此刻,西小院很安静。顾远循着回廊下走了一圈,穿越另外一道门前往大厅去。

车素薇一路跟随二姨太来到白府后方的一处小院里,当踏入这座花繁叶茂的院子时,数不清的时钟声音在耳边响起。

“嗒、嗒、嗒、嗒、嗒……”

这些走动的钟声,声音紊乱,并不统一,显然时间不在一个点。

“时梦小姐喜欢西洋钟,每个月,我都会来这里两趟。”榊切人对身边的入殓师说道。

“这么说来,榊切人先生和她很熟悉?”车素薇问。

“是的,我们认识已有三年。”

难怪二太太对这个日本人和善。车素薇心想,还允许他跟着进来。

说起白时梦,榊切人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时梦小姐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人。”

“是吗?今日得见白家大小姐,倒是我的荣幸。”车素薇好奇,上海滩第一美人,难道不是戚人楚吗?

榊切人目光移到车素薇的脸上:“我猜,她也会喜欢你的。”

两人随着二姨太穿过繁花小径来到一间敞开的大门前,二姨太表情有点冷,她对里面的人说:“时梦,榊切人先生送西洋钟来了。”

站定大门前,里面的景象映入车素薇的眼帘时,她的眼睛慢慢睁大——整个屋子都是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西洋挂钟和座钟。墙上挂的、架子上摆的、地上放着的,但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贴着整张墙壁的大座钟。

“嗒、嗒、嗒、嗒、嗒……”

指针转动的声音入耳,车素薇把目光从那座巨大的西洋座钟移到坐在大钟前的女子身上。

女子白褂蓝裙,竖起的领子几乎把纤细白皙的长脖子给掩盖住。一头如墨的长发散落及地。那张明眸皓齿、国色天香的玉脸,惊艳了同为女子的车素薇。她有些怔怔地看着坐在座钟前的人,这真的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

“车小姐请进。”榊切人的声音把她的意识拉了回来,车素薇脸微微一红,她竟然被身为女子的白家大小姐迷住了。

车素薇随同进入。

屋子里,有几把椅子和一张桌子。

白时梦看向车素薇,她露出笑意:“请坐。”

车素薇应声而坐,道谢:“谢谢白小姐。”

二姨太坐下,她拿起手帕掩住嘴:“时梦,家中西洋钟已经够多了,再要,屋子里就放不下了。”

白时梦笑回:“若放不下了,就把隔壁也打通了放西洋钟。”

二姨太状似无奈:“唉,既然你坚持,等这屋子真放下不了,我再找人把隔壁给打通了。”

白时梦轻言道谢:“谢谢二娘。”

榊切人把带来的箱子放在桌子上:“今日给时梦小姐带来的西洋钟,是葫芦形的。钟下面,设有机关,只要定个时间,里面的小人就会转动起来。”说完,榊切人给白时梦演示了一番。

白时梦惊喜不已:“谢谢先生。”她对这座西洋钟甚为喜爱。伸出纤细的手指,细细抚摸座钟,像在抚摸恋人一般。

榊切人含笑,绅士有礼:“不客气。你上次让人送来我店中修理的西洋钟,我过几天给时梦小姐送来。”

白时梦高兴道:“有劳了。”说完,她看向车素薇,“请问,客人叫什么?”

“车素薇……”面对这么美丽的人,她不禁也变得温柔起来,“今日受白少爷邀请上门做客。”

白时梦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睛眨了眨,她轻声说道:“原来是弟弟的客人。只是……只是,你为何穿着男子的衣物?是否外面的女子都可以这么穿?”

三人把目光放在一身西洋马甲、男子装扮的车素薇身上。在二姨太看来,车素薇不成体统;在榊切人看来,这名女子身上有着一种和他十分相近的气息;可对只出过几次府的白时梦来说,她则好奇不已。女子,原来也能穿上男儿装吗?

车素薇有些赧然:“我有一位在《申报》当记者的朋友,她请我下午帮个忙,所以才会有这身打扮。”

记者的事情不好说,因为这是新闻。白时梦知道,她不问,她笑说:“能行走在外,真是件幸运之事。”

车素薇目光移到她的脚上,蓝裙下,一双穿着绣花鞋的三寸金莲暴露在外。车素薇心下不由吃惊:白时梦为何要缠三寸金莲?二小姐白时香不是去圣玛利亚女校上学吗?而且,白时英西装革履,看起来也不是那种守旧的人啊?

白时梦脚动了动,把它藏回裙子里面。车素薇急忙收回目光,她有些尴尬道歉:“抱歉……白少爷说过你身子不好,我却还来打搅大小姐。”

白时梦一笑:“不必道歉,我很高兴与你相识。”

榊切人笑着插入她们的对话:“两位小姐投缘,倒是我,成了打扰两位的那一位。”

白时梦摇摇头:“榊切人先生是我最重要的朋友,车小姐是我第一个交到的女子朋友。两位今日前来,我很高兴。”

听了他们的对话,二姨太脸上的不悦一闪而过。

没想到这位小姐是个温柔如水的人,车素薇对她的好感度增加了不少。居住在深宅大院里的大小姐,最想得到的是自由吧。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坐在西洋钟之间与它们浑然一体,真是美丽又残酷。

白时梦,真是惹人怜惜。

车素薇心中有些感慨,她笑说:“日后,等大小姐身体好起来,如你不嫌弃,我陪大小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的话让白时梦眼睛亮了起来,脸上的笑容让人看着都觉得酸楚。

“好,日后若能站起出门,车小姐便陪着我转遍整座上海滩。”这么幻想着,白时梦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红润。

几分钟的时间很快过去。在二姨太的催促下,车素薇不得不起身告别眼前一身锦绣华衣、如同笼中之鸟的大小姐:“我改日再来拜访。”

白时梦巧笑嫣然:“好的。”

榊切人微笑:“见证了两位的情深厚谊,不枉我来白府一趟。”

白时梦看着他们踏出了门,然后穿过五月繁花的小院彻底消失。

前厅,看到他们出来,顾远上前向二姨太审问了一番,他在本子上画着不规则的线条,问完之后,才停笔。

合上本子,顾远说:“谢谢二夫人的配合。今日,先告辞。”

白时英叫住他:“等等!”

顾远回首:“白少爷还有什么事吗?”

白时英问:“案子,什么时候能查清?”

顾远一笑:“这个嘛,我暂时无法给白少爷答案。不过,我会尽快把案子查清的。”

白时英:“记住你说过的话。”

顾远:“查不清,我任由白府处置。”说完,带着人离开了白府。

在他们离开后,榊切人也彬彬有礼地告辞离开。二姨太则让人去通知春翠的爹娘过来收尸。

出了白府,摘掉脑袋上的警帽,顾远对康一臣和车素薇说:“中午了,咱们先往肚子里垫点东西再回巡捕房吧。”

康一臣兴致勃勃地举手:“好咧。”

车素薇面无表情。

顾远笑着看她:“车小姐,如何?”

车素薇微微点头:“好。”

康一臣兴奋说道:“我知道霞飞路有一家广东人开的馆子,咱们去尝尝吧。”

顾远笑着应和:“好,就去那儿。”

于是,三人转出白府所在的麦阳路进入人流潮涌的霞飞路。一路上,康一臣喋喋不休地说着话,顾远笑着和他插科打诨。车素薇沉默地听着他们的话。她心道:这顾远,真的和别人不一样,他并没有因我是女人而轻视我。

广东人开的菜馆里,车素薇把她和白家大小姐交谈的话告知顾远,另外还把记录口供的本子交给了他。饭后,她告辞离开前往《申报》报社。

而顾远带着康一臣回捕房见督察陆连魁和总探长包德义。

今天早上,从小东门捕房调任到中央捕房的探长,接了一个电话后,留下了张字条给陆督察,就出门去了,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大家对这位新调任的顾探长好奇不已,巡捕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讨论,这新来的探长什么来头。小东门捕房和它的名字一样小,那里就一座屋子。中央捕房却不一样,当差的人负责巡逻酒楼、妓馆、烟窟、赌场等地方,因为有些牵扯到帮会的事情,真的管不了,所以谁都不愿在这种麻烦的地方当差。而那位叫作顾远的探长,何德何能得到陆督察的赏识,调任中央捕房做探长呢?

一时间,大家好奇不已。

“啁啁——啁啁——”午时,热闹不已的捕房门口忽然传来苍鹰的鸣叫声,众人一听,就知道康一臣回来了,这家伙的口技本事十分了得,不认识的,都会吓一跳。

“一臣,你回来了。”有的巡捕把目光放到捕房大门,看到戴着警帽,穿着黑色巡捕制服的康一臣和顾远入门来。

“那位是新来的顾探长吧……”

“还真的没见过……”

“他到底什么来头啊……”

巡捕们窃窃私语,巡捕巡长严云舟忽然大喝道:“起立!”乱糟糟的一群人瞬间排好站立,整个一楼大厅变得安静。随即,严云舟迎上,向顾远行了个礼:“顾探长,我是中央捕房巡长严云舟!”

顾远也向他行了个礼:“顾远,今日刚调入中央捕房的探长。”

严云舟笑道:“以后,任何差事,顾探长需要的,尽管差遣我底下的兄弟们。”

顾远客气道:“多谢,我先去见督察长。”

严云舟:“顾探长请——”于是,把人带上三楼秘书处督察长办公室。

三楼,站定门前,顾远把警帽警服整理得服服帖帖,他敲响了门,里面传来督察长陆连魁的声音:“进。”顾远打开门进入,向陆连魁和包德义行礼:“陆督察!包总探!我是由小东门捕房调任中央捕房的探长顾远!”

叼着烟,正拿着《申报》看的陆连魁抬起光头:“你是第一个敢放我鸽子的人!”说完,啪的一声把报纸拍在桌子上,魁梧高大的他站起来,走到站得直挺挺的顾远面前。右手拿掉嘴上的烟斗,左手拍着顾远的肩膀,陆连魁大笑:“哈哈哈哈哈,小子!不错!不错!”

“谢陆督察赏识!”顾远目不斜视。

包德义笑道:“要不是你留了字条在督察长室,我们还以为你跑了。”

上个探长,连同探目、探员全部卷入帮会的恩怨中,被刺杀身亡,早上,没看到新调来的探长,他还以为对方被吓跑了。

顾远一板一眼地回道:“能够调任中央捕房做探长,是功,顾远自不会跑!”他这身,还是巡捕警服,明日起,作为探长的他,会换上便衣开始查案。

听了他的话,包德义和陆连魁哈哈大笑。

“好小子!不错,不错,把你调过来,老包还真是捡了个大便宜。”陆连魁连连说道。包德义不由失笑:“人有野心,才能成大事。”

陆连魁乐和地拿起烟斗抽了一口:“老包说得对。顾远——”

“在!”

“你手里没有探员,若要找,跟严云舟要人就行。若不喜欢,也可以自己找。”陆连魁说。

“是!”

陆连魁把他的调令和档案拿出来:“来,把这份档案给签了。”

“是!”顾远接过调职档案,在上面签了名后还给陆连魁。陆连魁接过看了一眼,他把档案扔在桌子上对顾远说道:“探长室在二楼走廊左边尽头。以后,有什么事,再找我。下去吧。”

“是!”顾远转身离开督察办公室,下到了一楼。

一楼,逮着康一臣询问顾远事情的巡捕们,在顾远下来的时候全部噤了声。顾远对康一臣招招手:“跟我来一下探长室。”

康一臣挣脱巡捕们的手:“好咧。”

两人上楼,在二楼走廊里,一条黄毛大狗在抓着一颗球玩,看到他们时,摇着尾巴汪汪叫了好几声。走廊右边尽头,有个男人站在走廊窗户前,他转头瞥了他一眼,康一臣汗毛竖起,赶紧跟着顾远去探长室。

探长室里,墙上吊着两盏电灯,电灯下,前后有两张桌子。前一张桌子上摆着一部电话机,还堆积着一些蒙尘的旧文件。后面桌子,有前任探长遗留下来的东西。右边墙上,贴着两个柜子,也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东西。左边墙上则有两个大窗户,外面是走廊,清晨还会有阳光斜斜地洒进来。

顾远拉出两把椅子,他接过康一臣手中的口供本:“待会儿你帮我跑一趟广慈医院,打听白老爷住院的事情,他得了什么病昏迷不醒,另外,看看都有谁去看望过他。”

康一臣站起:“好,我这就去。”

顾远把人压坐椅子上:“别着急,刚回来,先歇息歇息。”

康一臣被压得动弹不得,他不由怀疑这位探长是不是会功夫。他疑问道:“顾探长,你是不是有怀疑的人了?”

顾远笑回:“暂时没有。”

康一臣忍不住继续问:“那顾探长本子上都记了什么?”

顾远打开自己记录的口供本子,每一页上面,都画满了不规则的线条,他说:“思考。”

“那口供呢?”

“都记在脑子里了。”

康一臣竖起大拇指:“顾探长真是厉害!”

顾远回赞:“你的口技,也同样厉害。”

康一臣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都是从我爷爷那里学来的。”

顾远:“那你会伪装成别人的声音吗?”

康一臣“咳咳”了两声,随即伪装成陆连魁的声音:“呵!那群小兔崽子肯定皮痒了,看我收拾他们!”

顾远嗤笑:“若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陆督察的声音呢。”

康一臣得意:“我拿陆督察的声音吓过好多次兄弟们呢,不过,他不让我这么做了,不然他抽我。”

顾远忍不住乐道:“该抽。”

康一臣也傻笑:“所以我再也不敢了。”

听完康一臣的话,顾远把话题拉回来:“关于白府上的案子,现在我手上没人。你愿意和我一起查这个案子吗?”

康一臣惊喜:“愿意,我当然愿意了!”

法租界中央捕房由主楼和东、西楼三个部分组成。顾远所在的是主楼,东楼分布着警务处的其他机构,西楼是西捕房。至于饭堂,就在楼后。

他们巡捕很少与西捕往来,但都在一个饭堂吃饭。之前,有华人巡捕和他们闹冲突,差点把饭堂拆了,当然,全部人受到了处罚……关于西捕房里的事情,康一臣一一道来。再说起华捕,也就是他们的巡捕房。

一楼有巡捕值班室、捕头办公室、巡捕休息室,还有枪支间。每天,巡捕出勤巡逻,都会到枪支间登记领枪,下岗交还。枪支要是不小心弄丢了,处罚也不轻。

二楼是侦探处。这里有刑事一科、二科、三科,还有文牍科、手印间等。各科室下又设有其他班。管理历年刑事案卷卷宗的文牍科,就在右边走廊尽头,能查阅历年来的刑事案卷卷宗。刚刚站在窗户边上的男人,就是文牍科的管理员。

三楼是秘书处、督察长室、人事室、秘书室、管理华人巡捕档案的档案室、总务室,以及财务室等。每个月领月钱,都在三楼排队领。一、二楼的人,很少上三楼。三楼的先生们,也很少和一、二楼的人打交道。毕竟,职责不同。

把三处楼层的情况介绍了一遍,康一臣又说起陆督察长,还有上个被刺杀而死的探长,再从探长说到巡捕巡长等。据他所知,巡长严云舟和某个帮会有那么一点关系,这人不坏,但也不是什么好人。还有,管理历年刑事案卷卷宗的文牍科管理人宋修,这人脾气古怪,还养有一条蠢狗。还有医士公羊岛,此人没有任何本事,验尸都是参照前清的路子来的……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康一臣刚说完,顾远就想起一事,他问:“车素薇为何成为巡捕房的入殓师?”捕房不雇用女人,更何况是与死人打交道的年轻女子,他不觉得一般女子愿意接受这样的工作。

康一臣抓抓脑袋:“不知道。”从他进捕房开始,车素薇已经是中央捕房的入殓师了。因为女子的身份,她常常受到巡捕们的歧视,所以,总是一个人待在停尸房里。

顾远点点头。

看外面的天色不早了,康一臣站起,说:“我去一趟广慈医院。”

康一臣离开探长室。顾远从自己的本子里抽出那条细如头发的透明丝线,缠在手中轻轻一勒,没断,他再勒,还是没断。他继续勒,眼看丝线要切入肉中,他才停了下来。

这条线,和第一起被吓身亡的下人有什么关系?它是用来做什么的?

他暂时没想出答案,便把丝线夹回本子里,拿起另外两本记录了白家口供的本子翻看起来。

七位下人的口供,两桩死亡案子,他们都有不在场的证明。虽没有接触过第一名死者,但从白府下人的口供中可以判断出,第一名死者和第二名死者一样,都是被吓死的。第二个共同点是,她们的死亡时间都在深夜到凌晨这一段时间。这个时间,白府上下睡得很沉,没有人发现她们的死亡。第三个共同点是,死者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他虽未查看第一名死者的尸体,但从下人的口供里能推测出来。这足以证明两名死者都是被惊吓致死的。那么,她们是被什么东西吓死的呢?又是谁在背后吓死她们的呢?

从这三个共同点来看,凶手是同一个人。此人,恐怕是白府里的人。

看着车素薇记录下的详细口供,顾远轻声自语:“有目的性的谋杀案 吗……”

是的,谋杀案。虽然现场没有任何痕迹、线索,尸体身上,甚至找不到任何伤口,但顾远已断定这两起杀人案出自同一人之手。

白府主人白老爷,一个月前,开始昏迷不醒;二姨太宋氏;白府少爷白时英;身体不好的大小姐白时梦;还有在圣玛利亚女校读书的二小姐白时香;再加上七个下人:洗衣伺候大小姐的宛园、伺候着二姨太的幸儿、伺候白时英的男仆元庆、伺候二小姐的温瑾、打理府中花花草草的花匠何巧、裁缝老妈子、做菜的方厨子。

从这些人的口供中,顾远注意到,死去的那两个仆人,是住在一起的。可是,今早他去调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第一名死者的遗物。是全部扔掉了吗?毕竟晦气。

再有的另外一个发现是,伺候白时梦的宛园才进白府一个多月。其余留在白府的下人,最少也有一年多了。

看完两个本子的口供记录,顾远靠在椅子上,闭上眼陷入了沉思。回忆起今天调查的点点滴滴,他从脑海中那团乱七八糟的线里,抽出一条细微的线来。

日暮沉下,顾远离开巡捕房。明日,他要调查一下白家那几个主人。

翌日一早,顾远换了一身便衣。如果说巡捕警服衬得他一身正气,那么一身便衣则让他内敛不少。刚踏入巡捕房,康一臣便像个小狗崽似的摇着尾巴,凑到他身边邀功请赏:“顾探长,白老爷为何昏迷的事情,我查清了。白老爷一个月前,也就是四月十八日住的院。护士说,白少爷送白老爷来医院的时候,后脑开了个口子,血流不止,后面跟来的还有二姨太和白时香。之后,白老爷一直昏迷不醒。”

顾远问:“伤口在哪里?”

康一臣指着自己的后脑勺:“这里。护士说,不是被撞伤就是被打伤的。”

“撞伤?打伤?”顾远摸摸下巴。

“还有啊——”

“还有什么?”

“伺候白老爷的两名下人被二姨太给换了。现在医院里的下人,是半个月前雇的。”

“那最近都有谁去看望过白老爷?”

“二太太、白少爷。”

顾远点头。听完康一臣的汇报,他忽然问:“咱们巡捕房原有的探员呢?”

康一臣顿了一下,说:“全部死了。”

顾远讶异:“为何?”

康一臣嘟哝:“为了救上一位被刺杀的探长,他们全部中枪身亡了。”

顾远失笑:“我这探长的位子,还真是有点烫手呢。”

康一臣急忙说:“不是的!上一位探长卷入了帮会之间的恩怨,才会被刺杀的。顾探长和那些乱七八糟的帮会没有任何关系,自然无人来找你的麻烦。”

顾远好奇:“你怎么知道我和帮会没关系?”上海法租界巡捕房多多少少和帮会都有点关系,这对所有人来说已经见怪不怪了。

对他的问话,康一臣这么回答:“直觉。”

“直觉?”

“对,直觉。我觉得,顾探长是个好人。”

顾远摇头失笑:这样的世道下,哪有什么真正的好人啊。这人啊,还是太年轻了。

“既然如此,只能在巡捕里挑几个人做探员了。”难怪,陆连魁让他找严云舟要人。

康一臣嘿嘿一笑:“顾探长,算我一个吧。”巡捕房里,他的差事和其他巡捕一样,都是在街头巡守。可从昨天顾远来了之后,他竟然能跟着查案,这是以前他不敢想的。

两人踏出探长室下楼,刚到一楼楼梯时,便看到一身白衣黑裤的车素薇。康一臣正要开口大声招呼的时候,顾远忽然拦住了他。

不知顾远要干什么,康一臣闭上了嘴巴。

于是,两人看到了发生在巡捕房大厅里的一幕:车素薇走过一楼大厅,有巡捕故意撞上前,她眉头皱起灵活避开。其他巡捕脸上露出鄙夷轻蔑的表情,有巡捕甚至羞辱她:“车素薇,你看过这么多男人的身体,肯定没见过像我们这样活生生的男人身体吧,是不是啊?”

车素薇表情冷漠,早已习惯这些人的恶言相向,她打算置之不理,免得脏了自己的口。可这些巡捕似乎不打算放过她。开口说话的巡捕对另外一个巡捕使了个眼色,然后故意冲撞上来。

眼看车素薇被他们撞倒,康一臣想上前,被顾远拉住了。

接着,两个巡捕前后夹击撞过来。车素薇身体一侧一矮,两道寒光从手中闪现,闪着白光的锋利解剖刀顶住了他们的下巴。

血丝从刀尖上流下,汗水从那两个巡捕的额头渗出。车素薇两只手上的解剖刀微微往上一顶,两巡捕便踮起了脚尖,他们磕磕巴巴地说道:“车、车小姐,有、有话好好说!先、先把刀子放下!”再往上顶,他们的下颚就该被刺穿了!

车素薇缓缓收回刀子,两巡捕吊起的心也终于落下。

车素薇背过身打算离开,转身的一刹那,刚脱离解剖刀威胁的巡捕便想一个擒拿手去偷袭!顾远身影一上,“咔嚓”两声,两个巡捕一个被他折断了手臂,另一个被他踹飞到巡捕房大门前。

巡捕们看到突然出现的顾远,纷纷退后一步,不敢多说一句话。

康一臣急忙上前问车素薇:“薇姐,你没事吧?”

车素薇看向顾远:“没事。”

顾远脸上笑意盈盈:“各位兄弟找车小姐比试?不过,找女人比试可不是好汉所为。下次你们想要比试身手的话,尽管来找我吧。”

见巡捕们不敢吱声,顾远笑脸依旧:“好了,大家都别紧张,都干活去吧。”他的话音一落,大多巡捕都拿好警笛、警棍和枪跑出去巡逻去了。剩下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被摔到大门口的巡捕,痛苦地呻吟想伸手求救,“汪汪汪——”叫声响起。顾远往巡捕房大门看去,大门前,文牍科的管理员宋修走进来,仿佛没看到趴在地上的巡捕似的,直接从对方的身上踩过去。从头被踩到尾的巡捕更加痛苦了。跟在宋修身后的黄毛大狗踩上那个巡捕,趴到他的脸上,随即站起,抬脚朝着他的脸撒了一泡尿。

宋修经过顾远身边时,看了顾远一眼。顾远对他点点头,宋修收回目光往楼上去。

至于那条被康一臣称为蠢狗的长毛大黄狗,摇着尾巴对着车素薇转了一圈,汪汪叫了两声,在车素薇弯腰伸手摸摸它的脑袋后,才心满意足地跟着主人上楼去。

顾远问车素薇:“车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谢谢顾探长出手相助。”车素薇心中莫名复杂。

“不客气,下次他们再欺负你,你下手再狠一点,他们就了。”

他的话让车素薇瞬间无言以对,这人,还真是奇怪。顾远说完,便吆喝着还没出门的巡捕:“兄弟——”

那巡捕指着自己:“我?”

顾远道:“对,就是你。你叫什么?”

巡捕慌忙回道:“成英勋。”

顾远继续道:“成兄弟,帮帮忙,把门口的人送医院看一下。”

“哦,好好好,我这就送。”成英勋急忙上前背起断了肋骨,还被狗撒了一身尿的巡捕去医院了。

环视了一圈,康一臣说:“顾探长,人都走光了,还怎么找探员?”听到他的问话,车素薇把目光放在顾远的脸上,说:“如果顾探长打算找探员查白府上的案子,不如让我加入调查。”

顾远身上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神秘感,她看不透这个男人。很奇怪,她觉得自己好似在哪里见过顾远,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一臣说过,巡捕房里,你帮忙破获了不少案件。作为车检察长的义女,我相信你和我们一起联手的话,能尽快破掉这个案子。”顾远含笑迎视对方的目光。

“谢谢顾探长。”其实,她想过了,如果顾远不同意,她也会私下调查。上一个探长制造了不少冤案,最终是靠她找到了蛛丝马迹逆转案情的。所以,那位死去的探长特别厌恶她。

“不必客气,你们跟我来。”

“好。”

三人上楼,到探长室坐下。顾远拿起笔在纸上开始画不规则的线条,他说:“一臣,你去调查被解雇的那两个下人,请务必把他们带回来。”

他又看向车素薇:“车小姐,劳烦你去帮我查一下白家是做什么生意的,家中生意,又是谁在全权打理。”

顾远手中的笔停下,他合上本子:“我向白府邻居打听打听他们家的事。”

车素薇问:“白府上的案子,顾探长可有线索了?”

顾远摇头:“暂时没有。”

车素薇点头离开,去调查白家生意上的事情,康一臣也道:“顾探长,我也去了。”

“去吧。”

顾远下楼刚踏出捕房大门,便看到陆连魁从车子上下来。看他一身街头市井的打扮,陆连魁招呼:“顾远,上哪儿去啊?”

顾远头也不回:“查案。”

陆连魁摸摸下巴,随他去了。

来到白府附近,顾远假装给妹妹找工作,向左邻右舍打听白府的事情。

“如果你想让自家妹妹进白府做事,大婶劝你算了吧。”

“为何?我听说白府现在缺下人啊?”

“嘘,我告诉你啊,白府有鬼。”

“大婶你莫糊弄我啊。”

“嘿,我糊弄你干什么。十六年前,我见过白府有个小男孩,他鬼鬼祟祟地趴在我家墙头上,后来消失不见了。”

“大婶见到的男孩怕是白家大少爷吧。”

“那肯定不是白家大少爷。咱们两家相邻,是不是他我能认不出来吗?”

“那也不是鬼啊。”

“若不是,那小孩哪儿来的?”

“若不是白府家的亲戚孩子,那就是您眼花了。”

“嘿,大婶我眼睛利着呢。”

“既然如此,那你说那小孩长什么模样?”

“长得、长得漂亮极了,和二十年前去世的白太太长得特别像。”

“咦?和她长得像?说起来,白太太是怎么去世的?”

“难产。生下白家大小姐后就去世了,所以,白大小姐身体不好,这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这二十年来,我只见过白大小姐出过两次门,真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啊。若不是她身子骨不好,我们家太太早上门提亲了,我们家少爷啊,开有几家茶庄,白大小姐配我家少爷绰绰有余。”

听到这里,顾远眉头一皱。

“白家正室夫人既然在当年去世了,那为何不扶正二太太?”

“那还用问,肯定是白老爷还念正室太太,所以不扶也不纳妾。”

“原来如此……大婶,我听说,白老爷上个月受伤住院,不知道白家发生了什么事?”

“你问我这个,我也不知道啊,白太太去世后,这白家便大门紧闭,就是以前和我家丫头一起去买菜的白府丫头也甚少往来。唉,不往来也好,听说里面闹鬼死了两个丫头,真是晦气。”

“哦,能把以前和白府下人往来的丫头叫出来谈谈吗?”

“唉,我说你这人,打听得这么清楚,是不是想干什么啊?”大婶忽然警惕起来。

“大婶啊,我只是想给妹妹打听清楚,免得她误入火坑啊。”顾远抹了一把汗水,有点口干舌燥。

大婶围着他转了一圈,犀利的目光来来回回扫视顾远,随即,她点点头:“我看你一副老实相,就信了你吧。进来,我让人给你送水喝。”

顾远露出憨厚的笑容:“谢谢大婶。”

于是,大婶把顾远带进家门,进门后,大婶扯开大嗓门:“小雪儿!”

西小院里传来丫头的回应声:“秋婶,我在做点心呢。”

大婶对顾远道:“走吧,跟我去灶房取水喝。”

顾远抹了一把脸:“谢谢大婶。”五月的烈阳,真是不讨人喜欢。

跟着大婶走到西南小院的灶房,顾远看到一口水井。顾远问道:“大婶,是不是所有人家的水井都打在灶房附近啊?”

大婶回道:“那可不,这井啊,也是有讲究的。”

“什么讲究啊?”

“水井最好打在西边的方向,且不能对着大门。不然晦气,会给家里招灾。你进十户人家的大门,就有九户人家把水井打在这个方向,而灶房也会布置在这个位置,这样也方便取水做饭。”

顾远不懂风水学里面的讲究,但从大婶的话中得知,这一路下去的人家,似乎都是把水井打在这个方位。

忽然,有什么东西闪过大脑。

他勾唇一笑。

白府灶房小院设在西南角落里,它有两道门,前门通往前院大厅,另外一个拱门,则通向下人们居住的地方。方厨子一旦起床,便可经过拱门直接进入灶房小院给白府的人做早饭。

大婶把顾远带进灶房里,她对在做点心的小雪儿说:“给这小子倒碗水。”

“是,秋婶。”于是,小雪儿给顾远倒了一碗水,顾远接过道谢,然后一口气喝下。大热天的,喝上一碗水,实在是爽快。

“你有什么话,快点问。不过,我还是要劝你,别把自家亲妹往火坑里推。”大婶催促。

“谢谢大婶。”道过谢,顾远问小雪儿,“雪儿姑娘,我听说你和白府的下人有来往。”

小雪儿停下手中的活计,她回:“有是有,不过莲子已经不在白府了。”

“莲子?”白府里的下人,可没这号人物。

“嗯,莲子原本是伺候白家大小姐的。因大小姐喜欢她亲手做的饭菜,所以每天出门买食材,这一来二去,我们就认识了。可在一个多月前,我再也没有见过莲子了。问起其他下人,他们都说莲子回乡下去了。”说完,小雪儿叹了一口气,“可我不相信他们说的话。”

“为何?”

“莲子很喜欢大小姐,每天能和我说许许多多关于大小姐的事情,她怎么可能舍得离开大小姐呢?就算真的回乡下了,也会和我道个别啊。”

“雪儿姑娘和莲子姑娘感情真好。”

“那可不。”

“那你知道莲子老家在哪儿吗?”

“不知道。”

“那其他白府上的人,雪儿姑娘可有往来?”

“还有伺候白少爷的元庆,不过,最近他避着我,说是二太太下令不许家中下人和别人往来。”

接着,小雪儿又说起白府其他下人。

最后,顾远提起已死亡的春翠和夏美两人,小雪儿说:“我不喜欢春翠和夏美,同样是下人,只不过是伺候的主子不同,却傲得像只母鸡。”

听到这里,大婶打断他们:“好了好了,问也问清楚了,水也喝了,赶紧出去吧。这死丫头,仗着太太的宠爱,还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敢讲。”

离开大婶的主人家,顾远继续向邻人打听白府的事情。下午回巡捕房吃了晚饭又折回探长室时,康一臣和车素薇都还没有回来。他继续等,这一等,等到值晚班的巡捕换班。

“坐。”

隔着桌子,车素薇与顾远相对。

“白老爷以前是洋行买办,通过这个,他赚了不少钱。洋行倒闭后,他把钱投进酒楼,在公共租界及华界共开有五家酒楼。这酒楼生意上的事情,一直是白时英在跟着他做。目前,酒楼的实际掌权人还是白老爷。原本,他们打算在法租界开第六家酒楼,但因白老爷受伤昏迷住院给耽搁了。”

“白时英对酒楼的生意打理得怎么样?”

“从酒楼管事口中得知,他对生意上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他不仅敬重白老爷,人际圈的声誉也不错。”

“这就奇怪了,白时英二十岁,白老爷为何不把手中的生意全权交给他呢?”

“有两个可能,一是四十多岁的白老爷还不想放权退下来,二是白老爷想把酒楼交给另外的人打理。”

“白时英身上毫无瑕疵,白老爷何不退下来好好享福?有趣,有趣。

假设,白老爷不想把酒楼交给白时英,那么,他想把酒楼交到谁手中?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一个身体多病,足不出户,一个迟早要嫁出去。不给白时英,他想给谁?”

“或许,或许这就是白老爷受伤住院的原因。”

“也许吧。”

“可白老爷受伤和被吓死的两个下人又有什么关系?”

顾远把玩着手中的笔,他说:“车小姐,往往看似无关的东西常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白家,笼罩着一团迷雾,人要是走偏了,便迷失其中,真相就再也看不到了。”现在他们手中,看似没有任何线索,可又似乎已抓住了某种重要线索。现在,他只需要慢慢抽丝剥茧,就能找出吓死那两个下人的犯罪者。

车素薇离开后,顾远又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康一臣回来,他起身关灯下楼回家。

这个时间,外面已是灯火通明。顾远走过夜晚喧嚣的街道,穿越法租界,进入华界,然后转身进入混居了三教九流的小巷中,往租住的家中去。上了楼,回到家中,顾远洗漱换衣刚躺下没一会儿,外面便传来枪声。

这上海,依旧这么混乱。

翌日清晨五点,顾远往巡捕房去的路上,顺手买了两个包子,他一面吃,一面踏入捕房,刚走几步,便有巡捕叫唤道:“顾探长,有白府上的人打电话找你,说又闹鬼死人了。”

白府。

此时,整座大宅子笼罩在阴森恐怖的氛围之中。顾远刚踏进白家大门,坐在大厅里的白时英便站起:“顾探长!”

顾远大步走进:“我听说又出事了?”

白时英脸色苍白,他回:“幸儿死了。”

幸儿?顾远记得她是伺候二姨太的人。这么说来,加上第一位死者,伺候二姨太的人已经全部死亡。

他们来到后院,有一人一动不动地站在二姨太厢房门前,此人,便是伺候二姨太的第三位死者幸儿。

跟上来的二姨太声音颤抖:“快、快把她给我弄走!”

“二太太莫急。”说着,顾远上前围着站立的死者转了一圈。第三名死者表情狰狞,跟前面两名死者一样,是被吓死的!

二太太受不了,她把脸埋入白时英的怀中。

“第一个发现幸儿死亡的人,是二太太?”顾远伸手把尸体放倒平躺在地。

“是、是我。今天早上,我刚起床打开门,便看到幸儿站在门前扭曲着那张脸,当时,我吓得尖叫跌倒在地。时英赶过来,他吩咐大家不要乱动尸体,然后打电话给了捕房。”二姨太声音有些发抖。

“娘,别怕。”白时英低声安慰。

顾远查看了尸体一番,依旧没有看到任何伤口。他起身站到幸儿刚刚站立的位置上,摆出她死亡时候一模一样的姿势,然后用那双眼睛巡视了二姨太门前一番。

回廊上,只有蜘蛛在结网,还有网丝吊下来……不对,顾远踮起脚,人一跳把那条丝拉了下来。

白时英追问:“顾探长发现了什么?”

顾远把一根头发粗细的线丝捻起:“白少爷可见过这东西?”

二姨太把脸从白时英怀中抬起,白时英伸手捻过丝线,他看了看,再拉了拉,这丝线十分柔韧:“不知道,我白家从未见过这东西。”

白时英把线递还顾远,顾远接过,缠到自己衣服纽扣上。

二姨太忙问:“你是不是发现吓死丫头们的东西了?”

顾远回:“尚未。”

二姨太脸上表情痛苦不已:“那你什么时候才把凶手查出来?”

顾远欲开口,但车素薇的声音传了过来:“顾探长。”

顾远招呼:“你来得正好,来看看这具尸体。”

车素薇戴上手套蹲下翻看尸体。顾远对白时英说:“今夜,我留住白府。”

“好。”白时英答应,他那张俊脸有些愁,白府现在草木皆兵,已经到了惊弓之鸟的地步,他也希望顾远快点破案,找到潜伏府中的凶手。

把尸体留给车素薇,顾远去往灶房。

从后院到前院,再到西南角落的灶房小院里,顾远开始找水井。正在做早饭的方厨子看到他,问道:“顾探长,你在找什么呢?”

顾远回首:“水井。”

听了他的话,方厨子眼睛深处闪过一抹不自然。这一抹恰好被顾远捕捉到——看来,他猜测的没错。

方厨子回道:“水井在咱们住的小院里,打水,都在那儿打的。”

“哦?是吗?上回我可没注意。”

“不知道你要找水井做什么?”

“想看看,你带我去。”

“好。”

两人穿过拱门进入西小院,方厨子指向院子里的一个角落:“府上用的水都在那口井取。”顾远一路巡视过去,这条小径上,还有顽强的野花在盛开着。

有趣,真是有趣。如果这真是白府用了几十年的水井,这路,早就被踏平了吧。

踏过小路,走到水井前,顾远伸手抚摸水井的内外井壁,他说:“这口井,看起来很老。”可奇怪的是,周围杂草茂盛,这种迹象表明,这口井有多年未使用,而最近又开始用上了。

似在强调般,方厨子说:“这么多年来,白府一直在用这口井。咱们府上,也就只有这口井。”

“可为什么要把井建在这里,而不建在灶房附近呢?”

“这……这个我也不知道。”

顾远收手:“方厨子,幸儿死亡的事情,你可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顿了一下,方厨子有些犹豫地低声道,“顾探长,这白府,有点邪门。”

顾远挑眉:“哦?怎么邪门法?”

方厨子脸上的神色开始变得有些惊怖,他说:“我、我、我看到鬼影了!”

“鬼影?”

“前、前天晚上我起夜,看到有个影子爬过,起初,我以为是野猫,但那是个人。”

“那人长什么样?”

“当时天黑,看不到脸,我只看到她披散着头发爬过回廊,之后,爬到墙上消失不见。”

“你在哪里见的她,带我去看看。”

“就、就在这个小院里。”

顾远随方厨子站在回廊下,方厨子指着一处:“她就是从这里爬过,然后上了墙头消失不见的。”顾远顺着他指向的方向开始走,一路过去,没发现什么痕迹。到墙下,他伸手勾住墙头,身体一跃而起,蹲落在墙头上。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看到灶房前那棵孤零零的树。

顾远从墙上落下,方厨子说:“我要做早饭了,不然二小姐赶不及去女校。”

“好。”顾远离开了方厨子这边,去找车素薇,车素薇说:“顾探长,第三名死者,没有家属。尸体,巡捕房收了。”

“收殓吧。”不用猜也知道她打算解剖这具无主尸体。若幸儿有家属,是绝对不许任何人动尸体的。当初车素薇的义父,因为解剖尸体的事情,被人误解被人骂,现在上海各个巡捕房,没有一个医士敢解剖尸体,沿用的都是前清的老法子,只凭外表判断死亡结果。

车素薇借了白府上的电话机,没多久,有人来运尸,车素薇告辞离开。

顾远留在白府,作为客人,他与白府上的人吃了早饭。桌上,他见到了在圣玛利亚女校读书的二小姐白时香。问了白时香几个问题,对方表现得十分冷淡,还有些不耐烦。饭后,顾远想拜访大小姐白时梦。对于他的要求,白时英一口拒绝:“时梦姐身体不好,顾探长不要打搅。”

“白少爷,我只是和时梦小姐聊聊天,绝口不提案子的事。”

“那也不行。”

顾远无法,他道:“既然不见,那白少爷和我聊聊大小姐的事情如何?”

白时英俊眉一拧:“你为何一定要谈姐姐的事?”

顾远笑道:“我听说时梦小姐生得国色天香,是上海滩第一美人。作为男人,听了这话,能不心动吗?”

白时英可不相信他的浑话:“姐姐从小身体不好,无法长时间站立,所以不能与人交往。”

顾远意味深长地说道:“啧,这就奇怪了。”

“奇怪?”白时英不解。

“明明知道时梦小姐身体不好,却还从小给她缠三寸金莲,这样,岂不像是……故意不让她出门见人吗?”

“胡说八道!”白时英一怒。

“若不是,为何长姐缠上三寸金莲守着前朝那一套,妹妹却上洋人办的学校?两相比较下,这冲突不是很明显?”

“那是大娘要爹这么做的!”

“谁告诉你的?”

“我娘说的!大娘临死前,嘱托娘,说一定要给姐姐缠足!”

“原来是二太太说的……我记得,你和时梦小姐同岁?”

“我比姐姐小几个月。”

“那你可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

“三岁的时候,我离开上海回北京外婆家住了两年。到了五岁,娘才把我接回白府。”

听到这里,顾远脑海闪过“记忆淡化”这四个字。他问:“白少爷可还记得离开白府之前的事情?”听了顾远的话,白时英猛然发现,自己只记得去了北京之后的事情。他努力地想,怎么都想不起离开白府之前的事情。

“记不太清了。”

顾远点点头。

家中事情一日未解决,白时英就没法安心前往酒楼看顾生意。他说了很多白时梦的事情,顾远心道:家中两姐妹,白时英偏爱同父异母的姐姐。

下午,车素薇归来,顾远问她,康一臣可回来了,车素薇答,尚未回来。再问解剖尸体的事情,她说,不见中毒,除了心肌纤维破裂出血之外,其他脏腑完好无损。这证明,人确实是被吓死的。

顾远让车素薇去看白时梦,但白时英死守着不让看,说是身体不好,不能多打搅。就此,直到晚上留居白府,两人都没能见白时梦一眼。

顾远和车素薇住进死了下人的空房中。这府上,也就只有他们敢去睡死人房间,换成别人,肯定避得远远的。

睡前,顾远留了门缝,然后把枪塞在枕头底下,关了灯躺到**。

整个白府渐渐寂静,外面的虫鸣声传进来,只有挂在回廊下的灯笼还在亮着光。睁着眼,顾远从扣子上取下那条丝线不住地缠绕手指——在两个案发现场看到这个,这到底是什么?又和死者有什么关系?

抽丝剥茧,他一定会把白府的谜团全部解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从午夜十二点再到凌晨三点,顾远未曾闭上眼睛。

“沙沙——沙沙——”寂静的凌晨三点,顾远耳朵动了动,外面传来细微的声音。顾远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枪,轻轻地从**翻落在地,赤着脚、猫着腰走到门前。透过门缝,他往外面看去。潜伏中,额头上的汗水落下来。终于,让他看到了一个飘**的白色人影。对方一头长发盖着脸,让人看不到她的长相。此人诡异地飘浮着,顾远拿起枪透过门缝对准了人影,砰的一声,子弹打中那个白衣人。

白衣人瞬间倒地。

顾远猛地拉开门向白衣人跑去。距离白衣人只有几步远的时候,倒在地上的白衣人忽然翻身四肢着地,然后咔咔咔地发出机械一般的声音,像蜘蛛一样快速爬走了。

“顾探长!”听到枪声的车素薇出门,恰巧看到爬上屋顶的诡异身影,她吓了一大跳。

“她往后院去了,快追!”

“好!”车素薇向后院跑去,而顾远则借助柱子翻身上了屋顶。

“砰——砰——砰——”三颗子弹打出,瓦片炸起,顾远脚步飞快地踩踏在屋顶和墙上。在屋顶上迅速爬着的女人跳入后院的花园,消失不见了。

顾远的枪声惊醒了所有人,亮起灯,白时英拉开门大声道:“顾探长!”

二姨太也被惊醒:“是不是、是不是抓住凶手了?”

白时英走出来,他仰望屋顶上的顾远:“顾探长,凶手抓住了吗?”

顾远收枪,他居高临下地对白时英说:“让所有人搜大宅子,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看到白衣长发的女人立即大声叫喊!”

白时英顿了一下,回:“好,我负责搜索时梦姐的院子。”于是,他向所有被惊醒的下人吩咐:“所有人搜索大宅子,看到白衣长发的女人立即大叫!”

“是,少爷!”府中下人急忙搜索整座宅院去了。

在白时英转身去白时梦院子时,顾远悄无声息地从屋顶上顺着墙跟了上去。

“嗒、嗒、嗒、嗒、嗒……”无数的秒针走动声传入耳中,火红的灯笼光下,顾远看到,整座小院全是盛开的花朵。白时英进入院子时,亮着灯的厢房传来女人的声音:“时英?是你吗?”

白时英声音变得轻柔:“是我。”

“刚刚,我听到了枪声。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咱们家外面,有帮会的人在交火。我担心波及咱们家,所以来查看。时梦姐这里,没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吧?”

“没有。”

“没有我就放心了。”

“嗯,那我继续歇息了。”

“好。”

说完,白时英连搜查都没有,就转身离开了小院。在他走后,顾远从屋顶上轻轻跳落在地,他无声无息地走到白时梦的房门前,透过缝隙,他看到了躺在**的美人。白时梦当真如车素薇所说的,男女见了都会心动。眼珠子看了一圈厢房,顾远悄声离开了她的院子。

顾远离开后,屋子里,白时梦眨眨眼,然后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白府一个鬼影都没搜到,所有人聚集大厅,顾远刚踏入,白时英便问:“顾探长,找到了?”

“没有,不过我能确定,这宅子里闹的不是鬼。”

二姨太脸色苍白:“若不是鬼,那是什么?”

顾远看向她,说:“就算是鬼,只要不做亏心事,又怕什么?”

二姨太心中抑制不住地恐惧:“那我府上的三个丫头又是怎么死的?

连线索和伤痕都没有!”

顾远回:“人世间,凡事有因果。只要能找到因,就能结出果。三个丫头的死亡,我敢肯定,她们身上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恰是这些秘密,给她们带来了厄运。”

所有人噤声。

“从第一天调查开始,白府上下便对我有所隐瞒。你们不说,我也不逼你们。案子,我自会查清楚。”说完,顾远赤着脚离开大厅。

翌日天光大亮,出去找人的康一臣终于回来。他再次邀功:“顾探长,我把人找到了,是白府以前的管家。”

“人在哪儿?”

“捕房里。”

“我去看看。”

两人离开白府回中央捕房。

审讯室,两张桌子,四把椅子,顾远与年过半百的老头子相对。另外一张桌子旁,康一臣拿着口供簿册记录口供。顾远扭头,问他:“另外一个人呢?”

康一臣答:“坐火车离开上海了。”他找了好久,才找到原来伺候白家老爷的管家,但另外一个,他迟了一步,没拦住。

顾远点点头,然后向眼前梳着背头,看起来十分得体的老爷子问:“你是白府管家?”

老头子神情黯然:“是,我原是白府的管家,他们叫我成叔,只不过现在不是了。”

“成叔在白家多少年了?”

“三十年了,老爷还年轻的时候,就跟着他了。”

“这么说来,这三十年,白府上下,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成叔的?”

对方沉默。

“成叔,我想知道是谁伤了白老爷。”

对方还是沉默不语。

等了等,得不到答案,顾远换了个话题:“成叔,白府上死了三个下人,你知道吗?”

成叔露出吃惊的表情:“什么?”

看来他不知道。

“第一名死者夏美,五月十二日死亡;第二名死者春翠,五月十八日死亡;第三名死者,五月二十日,也就是昨天早上死亡。”

成叔脸上露出悲痛的表情:“造孽啊,造孽啊!”

“成叔,如果你什么都不说,那么,还会有下一个死者。”

成叔表情痛苦:“我答应过老爷,不会说出去的,你不要再问了!”

“成叔,若白老爷清醒着,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你真的要守着这个承诺,等到白老爷醒来吗?”

成叔痛苦地抱头:“你不要再问了,你不要再问了……”

顾远叹了一口气,起身离开了审讯室。康一臣跟了出来:“那管家怎么办?”

“先关着,直到案子结束为止。”

“好。”

“对了,还有——”

“顾头还有什么事?”

“……你还是叫我远哥吧。”顾头?骨头?这称呼,可不怎么讨人喜欢。

“好的。远哥还有什么吩咐?”康一臣问。

“去向宋修借狗。”

康一臣瞬间变苦瓜脸:“那条蠢狗,自识破我学宋修说话后,就再也不听我的话了。”

顾远一乐:“你可以学狗叫,把它引过来。”

康一臣脸更苦了。

顾远在楼下等康一臣,不一会儿,就看到他拉着那条大黄狗下来。那条狗对康一臣嫌弃不已,它坐在楼梯上就是不下来,康一臣好言相哄:“小二哥,你跟我走吧,咱们出门蹭吃蹭喝,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顾远看着觉得好笑:“它叫小二哥?”

康一臣愁眉苦脸:“是啊,宋修说了,小二哥要是掉了一根狗毛,他就宰了我祭奠这条蠢狗。”

顾远忍不住笑起:“这宋修真有意思。”

康一臣抱怨:“他就是个疯子。”

顾远走上楼梯牵住狗绳子,他摸摸小二哥的脑袋:“小二哥,帮我个忙,回来我请你吃一只大烧鸡。”听了他的话,小二哥摇着尾巴站起,还舔了舔他的手。顾远心道:这条狗,还挺好哄的嘛。

两人一狗离开巡捕房前往白府。路上,经过杂货店的时候,顾远把狗交给康一臣:“我去买铃铛。”

康一臣好奇:“给狗系上?”

顾远:“你也可以给自己系上。”

康一臣内心不由嘀咕:新来的探长,嘴巴有点毒。

进了杂货店,顾远问:“可有铃铛?”

年轻的店老板回:“有,不知道您要大铃铛还是小铃铛?”

“大的给我来三百个,小的给我来五百个。”

“要绳子吗?”

“要。”

“好咧,我这就拿给您!”

在老板算费用的时候,顾远在杂货店中转了一圈。他看到架子上有一个小小的提线人偶,便拿下来摆弄,人偶动了起来。店老板看到后说:“那人偶断了一只手,卖不出去,小孩也不喜欢。客人要是喜欢,我送给您了。”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迟早也是要丢掉,客人拿回去修一修,兴许还能给孩子玩一阵子。

来,我给您点好了。”

“多谢。”付了钱,顾远走出店门。

看到他手中的提线人偶,康一臣好奇问道:“远哥,你买木偶干什么?”

“逗狗。”

当他没问吧。

两人重回白府,看到车素薇,小二哥撒欢围着她转。康一臣悄悄说:“宋修说小二哥喜欢薇姐,是因为她身上有尸体的味道。”

常年和尸体打交道,身上总是萦绕着一股死气,巡捕房里,谁也不愿意靠近车素薇,除了这条狗。又因为备受歧视,她更加独来独往。

拍了一下康一臣的脑袋,顾远说:“得了,拿着铃铛沿着院子和回廊下方系。别系太近,不然铃铛不够用。”

康一臣乖乖系铃铛去了。

白时英去酒楼查账,人不在。顾远找到二姨太,说系铃铛的事情。晚上,凶手再现,只要对方碰到铃铛,就能被抓住。心力交瘁的二姨太答应,还让府中下人一起系。

系铃铛的事情交给其他人,顾远给小二哥解绳子。车素薇好奇:“你怎么把小二哥给带过来了?”

“找尸体或是宝物之类的。”

“尸体?白府又死人了?”

“没有,只是我的猜测。”

车素薇有些愠怒地质问:“顾探长,你到底知道什么?”在所有人迷失疑云里时,顾远却好像用他那双眼睛窥视着所有人,清楚地看着一切。

顾远放开小二哥:“小二哥,去你最想去的地方。”说完,小二哥便跑了。没一会儿,白府响起“有狗啊——”“狗往大小姐宅院去了——”“快拦下它!快拦下它——”的声音。

“待会儿和你说。”说完,顾远追狗去了,留下一脸黑的车素薇。

顾远追着小二哥,小二哥被人拦在白时梦小院前,接着,它掉头沿着檐廊继续跑,在经过二姨太厢房门前时,二姨太尖叫:“顾远,把这只狗给我赶出去!”

“二太太别急,小二哥在给我找线索呢。”说着,人继续追上去。

小二哥跑进西小院,它在死过人的房间嗅了嗅,又一路嗅着来到灶房小院前那棵树下。“汪汪汪”地叫了几声,它伸出爪子开始刨地。方厨子拿着刀子出来,他表情慌张:“顾探长,这是干什么?”

“挖宝物。”说完,顾远人一飞,双脚踹在树上,那棵树便倒在地上。

小二哥刨地刨得更欢快了。方厨子放下刀子,慌慌张张地去找二姨太。他走后,顾远从杂物间找来一把锄头开始挖起来。顾远一面挖,一面说:“小二哥啊,要是能挖到地下的宝物,我赏你吃五只烧鸡。”“汪汪汪!”小二哥挖得更起劲。

“咚”地一下,顾远锄到坚硬的石头。他沿着石头边开挖,可他还没把石头的轮廓给挖出来,二姨太已带着人赶过来。她脸色发白,失态地尖叫道:“停下!给我停下!”

顾远充耳不闻,继续挖。

“给我把他轰走!”方厨子等人欲上前拿下顾远时,赶来的车素薇与康一臣张手拦住与他们对峙。

二姨太浑身发抖:“把他们全部给我轰出去,轰出去——”

顾远一面挖,一面说:“二太太,我只是挖个地,你怕什么?”

“这是我家!不许你们放肆!”

“二太太,我说了会把白府上的案子查个一清二楚,就不会中途放弃。”

“不查了,我们白府不查了!”

“二太太,现在说这样的话,不觉得太迟了吗?”停下来,顾远眼神冰冷,他冷漠地开口,“二太太怕我挖,是因为这口井里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顾远的话让二姨太差点瘫软在地。

看她反应,顾远便明白,被自己猜中了。

二姨太抓住元庆,她哆嗦着声音:“去,去把时英叫回来!”

“是,元庆这就去!”说着,元庆慌慌张张地离开了白府。

顾远继续挖,二姨太大叫:“给我拦下他!”

“素薇,一臣,拦住他们!”

“好咧!”康一臣摩拳擦掌。

白府下人冲撞上来,但他们哪是车素薇和康一臣的对手啊。

顾远很快挖出了水井的轮廓。他停下,没再继续挖,光凭他一个人,是没法一下挖开这口井的。他等着白时英回来。而和白时英一起回来的,还有榊切人。

白时英脸上布满寒霜,他大步走向顾远,指责道:“顾探长,你干什么?”

“挖出这口井里的秘密。”

“这口井没有秘密!”

“既然没有,为何要填井种树?”

“娘说了,因风水不好给填了!”

“真是这样吗?白少爷,光是嘴上说的,可说服不了我。”

“那你想怎么样?”

“挖出整口井!”

“我不许!”二姨太表情因为激动变得狰狞。

“二太太这么害怕我挖井,这让我更好奇下面有什么东西了。”

白时英脸色更加难看:“这井里什么都没有!”

二姨太疯了似的尖叫:“时英!阻止他!阻止他!”

“这个案子,谁也阻止不了我寻找最后的真相。二太太不行,白少爷更不行!”

顾远的话彻底惹怒了白时英,他猛地抽出枪来对准顾远。顾远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睛看着他,他问:“白少爷,你当真不想知道真相吗?事情到了现在,你也想看看真相吧?”

二姨太彻底失控,她歇斯底里地尖叫:“把他们给我赶出去!”

“这口井,你一定要挖?”

“我挖定了!”

对峙许久,白时英缓缓收回对准顾远的枪支,二姨太瘫软在地。

顾远让康一臣回巡捕房找人,二十多分钟后,康一臣带来十个拿着锄头铲子的巡捕。

白府大厅里,二姨太浑身发抖,面无人色,白时英死死握着拳头强自镇定。

那口被封掉的井能有什么秘密?娘说过,因为风水不好,才把它封了。但是,如果那口井真的没什么,娘为什么这么激动害怕?娘是不是做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白时英的心揪了起来。

“汪汪汪!”小二哥对榊切人露出獠牙,车素薇拿着狗绳子给它系上,然后牢牢牵着。榊切人笑对车素薇:“这条狗不太喜欢我。”

车素薇摸摸小二哥让它坐下,她说:“小二哥对味道敏感,可能你身上有它不喜欢的味道。”

“哦?我以为你我身上的味道很相似。”

车素薇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榊切人含笑,继续说:“我知道你的义父,我觉得他是个伟大的人。”

车素薇微微一笑:“谢谢。”很少有人会这么评价义父。大家都说,因为义父解剖过太多人的尸体,所以冤魂缠身,最后被夺走了性命。

“我相信,你和他一样优秀,甚至会超越他成为一名伟大的医士。”

“谢谢你,这是我的愿望。”成为一名女性医士,受人尊敬,让尸体“开口说话”,找到罪犯,让逝者安息,这是车素薇一直的梦想。

灶房前的水井。

巡捕们挖啊挖,直到挖出大石头和烂泥,那臭气冲天的味道从地下飘**出来时,小二哥叫着挣脱了车素薇的手往后院跑去。

后院里,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味道,爬出来的巡捕趴在一边呕吐。顾远从上面往下看,看到了一具腐烂恶臭的尸体。这具尸体几乎与湿泥土融成一体。白时英看清水井里的东西后,连连后退:“为什么、为什么里面有尸体?”

顾远吩咐:“把尸体弄上来。”

“是!”巡捕们回道。

白时英面色惨白地退出小院回大厅。

把现场交给巡捕们处理,顾远刚踏入大厅,便看到白时英血红着眼睛抓住瘫软在地的二姨太摇晃着逼问:“娘!那具尸体是谁的?”

二姨太摇头失控尖叫:“啊——”

白时英表情扭曲:“娘!你说啊!!”

二姨太挣脱他的手向柱子撞去,白时英惊恐大叫:“娘——”

“汪汪!”小二哥冲过去咬住二姨太的裙摆,但她还是咚的一声撞到了柱子上,人晕了过去。白时英慌忙抱起二姨太:“娘!娘!”然后送去医院。

白家主人,还剩下后院未出现的大小姐白时梦。

坐上椅子,顾远对小二哥招招手:“来。”小二哥扑到他怀中舔舔舔,顾远笑着揉揉它的脑袋。

车素薇疑问:“你怎么知道那里有口水井?井里还有具尸体?”

顾远把水井的真相揭了出来,他说:“五月十八日,我到达第二名死者的案发现场时发现,树下的杂草比较鲜嫩,土也比较软,像是刚种下去没多久。当时,我还没想到那里有一口井,只感觉怪异与不协调。次日,我向邻居打听白家消息,在隔壁这户人家西南边小院,我看到他们家的水井。细问之下才知道,因为风水原因,十户人家会有九户把水井打在这个方位。那时我才想到,白府灶房附近没有水井。而那种怪异的感觉终于被我破解——那棵树,破坏了整个灶房院子的布局。昨天,我重回白府,问方厨子水井的事情,他眼神慌乱,还带我到西小院一口老井前,说白府一直在用那口井。可事实上,那口井是最近开始使用的。因为前往这口井的小径,还有老井的周边野草非常茂盛。而且,老井口有常年不用颜色变深的迹象。要不是灶房小院的树,我也不会发现这么多。之所以栽上那棵树,二太太是为了做掩饰用吧,却没想到弄巧成拙被我发现了。”

他说完,榊切人也露出惊讶的表情,这位中央捕房的探长,还真是个厉害的人。

没想到顾远心思缜密到这个程度,还真是可怕啊。车素薇继续问:“那你又怎么知道灶房前的水井有死人?”

“猜的。为了证明我的猜测,我让一臣和宋修借小二哥来白府。”说着,顾远又揉了揉小二哥的脑袋,“晚上奖励你吃一整只肥鸡。”

“汪汪汪!”听到吃的,小二哥高兴地摇尾巴叫着。

“凭这些线索便能找出水井下的尸体,阁下还真是在下见过的最厉害的探长。有你在,相信白府的案子很快能告破。”榊切人赞赏。

“谁知道呢。”顾远脸上的笑容,让人看不透。

灶房小院的尸体弄了上来,车素薇打算回去验尸时,白时梦从后院来到前厅。众人站起。车素薇上前:“时梦小姐。”榊切人上前扶住她:“时梦小姐怎么出来了?”

第一次见到白时梦,康一臣被对方的美貌镇住了。眼前的女子,超凡脱俗,比上海滩第一美人戚人楚还好看!“汪汪汪!”小二哥想扑倒白时梦,但被顾远拉住。

白时梦那双盛满了清水的大眼睛巡视所有人,她轻声细语地开口:“我听说前院出事了,所以来看看。你们、你们是什么人?”她看向顾远和康一臣。

顾远回道:“我是中央捕房探长顾远,他是探员康一臣。”

康一臣一笑,随即吹了两口欢快的鸟叫声。不过,显然他并没有赢得白时梦的好感。白时梦继续问:“不知,巡捕房的各位来白府何事?”

把狗绳子递给康一臣,顾远上前:“目前为止,白府死了四个人,不知大小姐知不知道?”

白时梦脸色煞白:“死、死人?”

“嗯,其中三人被夜晚出现的恶鬼活活吓死。加上现在,从水井里挖出来的这位,一共四人。且水井里的死者,似乎是被二太太谋杀的。”

“二娘杀人?怎么会?”

“大小姐,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一直住在后院,时英从未告诉我宅子里发生的事情。二娘、二娘不会杀人的。”

看着白时梦摇摇欲坠的身体,车素薇不禁有些担心:“时梦小姐别担心,案子的事情,巡捕房会查清楚的。”

白时梦脸色苍白:“能、能让我看看尸体吗?”

顾远说:“好,我让人把尸体抬过来给大小姐看看,是否认识此人。”

尸体抬进来,腐尸糜烂的恶臭瞬间充盈大厅。白时梦对榊切人说:“麻烦扶我过去。”

一步一步,白时梦缓缓走近尸体。顾远绕到尸体另一端看着她。他看到走到尸体旁边的白时梦,手指颤抖地揭开盖尸布。看着这具尸体,白时梦眼里浮起泪水,她嘴唇颤抖:“莲子,原来是你。我一直以为你回乡下了。”

“莲子?”那个曾经伺候白时梦的下人。顾远记得隔壁的小雪儿说过,若莲子真的回乡下了,一定会向她辞行。况且,莲子很喜欢白时梦,两人的关系就是金兰之契,她是不会无缘无故离开的。

“尸体身上的衣服是莲子的。手中抓着的簪花,是我送给她的。莲子是伺候我的下人,一个半月前,二娘说她回乡下了。没想到,竟然是被人杀害了。”白时梦那双盈满泪水的大眼睛,楚楚动人。

“那大小姐可知她因何而死?”顾远盯着她,继续问。就算白时梦隐忍着,他依旧窥视到她眼睛深处的悲痛。她和这个下人的关系,看起来早已经超越了主仆身份,乍然看到对方尸体,才会这么痛苦不堪。

白时梦微微摇头:“不知道。但是……二娘怎么会杀了莲子?”

顾远把布盖回尸体:“这也是我们想知道的真相。”说完,他对车素薇道,“车小姐,替我验尸。”

巡捕把尸体抬出去,车素薇跟上去时,白时梦说:“车小姐原来是捕房的人。上次来见我,是为了查案对吗?”

车素薇脸露歉意:“抱歉,我不是有意要瞒着白小姐。”

白时梦勉强一笑:“车小姐不必道歉,我很喜欢车小姐。”

心中腾升起一丝愧疚,车素薇道:“谢谢。”

白时梦对顾远说:“顾探长,案子若查清,劳烦让人通传我一声。”

“好,大小姐节哀。”

“榊切人先生,麻烦把我扶回后院。”

“请。”

白时梦回后院,顾远大声道:“继续系铃铛!”

晚上,小二哥心满意足地啃了一只大肥鸡。

白时英带着一身的疲惫回来后,先到后院看白时梦。同时,解剖尸体后的车素薇把报告交给顾远,她说:“莲子的尸体泡过水,身上多处骨折,而且,肚子里有个孩子。”尸体身上多处被砸骨折,明显,莲子被扔下井后,为了掩盖罪行,有人搬来石头填井种树,“二太太杀莲子的原因,恐怕和怀孕有关。不然,她不会无缘无故地杀人。”

顾远点头:“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白老爷的,便是白时英的。”

“或许是白老爷的。”车素薇猜测。如果是白时英的,他本人不可能不知道。

“假设真是白老爷的,他受伤昏迷不醒的事情,就能解释得通了。”

“二太太太残忍了。”

顾远一笑,他说:“大户人家,哪个不希望自家开枝散叶。白家只有白时英这么一个儿子,莲子怀孕,二太太哪能让野种和自己儿子争家产。

只要二太太还在,白老爷就别想纳妾。”莲子死亡的事情,解开了他心中对白家人丁凋零的疑惑。

“ 莲子死亡之事, 府中下人总有知道的, 顾探长为何不审讯他们?”

“不急,我要抓住背后的鬼。”

白时英从后院到前厅,他坐下后便开口赶人:“你们走吧。”

“我承诺过,要查明白府上的案子。”

“够了!”白时英一拳砸在桌子上,车素薇吓了一大跳。

“你们、你们给我滚出白府!”白时英眼睛赤红,心力交瘁。顾远不为所动,白时英愤怒地抓住顾远的衣领。顾远扭头看向车素薇:“你去找一臣,让他今晚找个屋顶趴着,别睡熟了。”

应了一声,车素薇拿起尸检报告,快步离开。

白时英扬起拳头揍到顾远的脸上,被揍个正着的顾远脚下一个踉跄。

白时英上前,继续扬起拳头揍人,顾远抓住他的手把他甩了出去。倒在地上的白时英爬起后继续扑上来,顾远拳头一握,对着白时英狠狠揍下去。

直到把白时英揍得爬不起来为止。

“我要控告你!”

“尽管去!”

顾远变得冷漠无情,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白时英,目光森寒,冷笑着开口:“白时英,就算要丢掉这个探长的位置,你也阻止不了我查出真相!”

说完,人离开了大厅。

深夜已至,趴在屋顶上的康一臣深深地打了个哈欠:已到深夜两点,他实在是撑不下去了。使劲眨眨眼,康一臣低语道:“我闭会儿眼睛。”说完,受不住困意地闭上了眼睛,心中默默数着数字:一,二,三,四,五……

当他数够一分钟的时间,睁开眼看到几乎贴着他的一张恐怖至极的脸孔时,他尖叫起来:“啊——”然后从屋顶滚落了下去。

“丁零零——丁零零——丁零零——”

白府所有铃铛大作。

拿着枪出门,顾远心道:糟了,所有铃铛全部响起来,若对方不是故意的,那么就是有很多“恶鬼”。没想到这次会弄巧成拙。

顾远拍拍小二哥,嘱咐:“去找车素薇。”

“汪汪汪!”小二哥蹿了出去。

车素薇被无数铃铛的声音迷惑住,她抽出藏在腰间的解剖刀,缓缓走在回廊下。回廊顶上,有个白面人无声无息地落到她的背后,在它伸手要捂住车素薇的嘴巴时,感到身后有人的车素薇,瞬间拿刀往后一划。身后人往后一仰避开,车素薇手中刀子一转一握往下刺:“你是什么人?”

避开刀子,白面人转身飘走,车素薇飞出一刀,对方避开,车素薇追上来:“站住!”眼见那人即将消失不见,车素薇一扑抓住对方的手,那人狠狠一甩,把她的手甩开。车素薇手指一疼,下意识地把手缩了回来。在她继续追去时,小二哥总算是找到了她:“汪汪汪!”

顾远快速从前院到后院,在看到拿着斧头的黑影时,他拿起枪大声道:“站住!不然我开枪了!”对方停下脚步。顾远缓缓靠近时,这黑影忽然转身扬起斧头向他劈来——

“方厨子!”顾远急忙避开。

方厨子继续砍,顾远不停避开,他厉声道:“方厨子,快放下斧头,不然我真开枪了!”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顾探长救我!”说完,手中斧头又劈向顾远。

“放下斧头!”顾远再次警告。

“我、我不想死啊!”方厨子精神错乱,双眼瞪大,似乎被恐惧支配着。

“顾远!”白时英赶过来。方厨子忽然掉转斧头,眼看就要把白时英劈成两半,砰的一声枪响,方厨子额头中心开了个血洞,斧头从他手中坠落,高大的身体往后栽去。

白时英吓得跌坐在地。

花丛里伸出两只白森森的手抓住方厨子的尸体往里面拖,然后消失不见。

顾远上前翻找花丛,“该死!”口中暗骂一声。顾远到回廊拿下灯笼照到方厨子消失的花丛,顺着痕迹与血迹,一路来到西南灶房小院。

白时英急忙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走到灶房小院的水井深坑,灯笼光一照,方厨子尸体沉在坑里。白时英吓得腿一软。

“丁零零——丁零零——”西小院的铃铛大作,白时英和顾远回首。

他们看到,西小院的屋顶上站着一人。白时英面露恐惧:“是莲子,是莲子!她要报仇,她要报仇!”顾远子弹打出,那人往后一倒消失不见了。

不搭理白时英,顾远继续追踪那些诡异的影子去。

康一臣从屋顶掉下来后,急忙躲进一间黑暗的房间。他死死地捂着嘴巴,额上汗水不断滴落,身后似乎有人在他脖子上吹风,一股腐臭的气息飘**开来,康一臣瑟瑟发抖。似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后,他惊叫道:“鬼啊!”

“汪汪汪!”

“一臣,一臣!”车素薇带着小二哥赶来。

小二哥叫得更加厉害了:“汪汪汪!”

车素薇刚推开门,康一臣便死死抱住她的腿:“薇姐!有鬼,有鬼啊!”

“鬼在哪儿?你别自己吓自己了。”

“汪汪汪!”小二哥不停地朝里面叫。

“就、就在那里啊。”不敢看,康一臣指着里面。

“这屋子里,就你一个人。行了,起来!”

“真、真的没有吗?”

“再抱着我的腿,我真让你见鬼去。”

小二哥叫声停下,它跑进去转了一圈,然后走到康一臣身边舔他的脸。

“啊!”康一臣以为被鬼舔,吓得再次惊叫。

车素薇忍住敲他脑袋的欲望:“你再不放开,我就不客气了!”

“我放,我放!”康一臣松手,他有些害怕地往后面看去,里面什么也没有。

铃声不断地响起,顾远不停地在宅子里追踪,以至于把所有铃铛扯断了。

对方好手段,是他失算了。

直到整座宅子安静下来,他才收了脚步。

所有人聚集大厅,顾远最后一个到达。看车素薇和康一臣都在,就知道没把“恶鬼”抓住。小二哥“汪汪”两声,从康一臣怀中挣扎离开,围着顾远转。顾远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伸手抚摸小二哥,问:“大家没受伤吧?”

“我我我,我从屋顶上滚下来了。屋顶上,有个眼角长着桃花痣的女鬼伸长了舌头,她想要吃我的时候,我滚了下来,之后躲进了一个可怕的屋子里。”

“桃花痣?她是不是长得有些清秀?”白时英白着脸问。

“好像是,我没注意。”当时,他真的被吓坏了。

听了康一臣的话,白时英脸上惨白如纸:“那是莲子。果然,果然是她在报仇!”

康一臣被他的话吓得哆嗦。

顾远继续问:“车小姐,你呢?”

车素薇顿了一下,道:“我差点抓住了对方。可奇怪的是,对方明明有着和人类皮肤一样的触感,可手却十分僵硬,那种感觉,就像是、就像是木头一样。”就算是僵硬的尸体,摸起来也不是这样的感觉。太奇怪了,实在是太奇怪了。

“木头?”顾远脑海中那团乱线开始散开来。

“对,就是这样的感觉。”车素薇抬起自己的手指,“当时,它甩掉我的时候,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割伤了我的手指?可它手中,明明没有任何武器。”

顾远站起上前,把她的手抓起凑到眼前。车素薇手指上,有一条细细小小的伤口。

第一次被男人抓住手,车素薇不舒服地动了动手指。放开她的手,顾远从自己的纽扣上把那根透明的丝线取了下来。

“这是什么?”

“不知道,把手指伸出来。”

车素薇伸出手指,顾远绷紧了那根透明的丝线,然后在她手指上的伤口旁一割。车素薇咝的一声,一条细细小小的伤口出现。这伤口,和旁边的小伤口一模一样。

康一臣责问:“远哥,你干什么?”

顾远没搭理他。沉思了一会儿,他笑起来,这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明白了。他明白那些杀人鬼是什么东西了。

“远哥,你到底明白了什么?”

顾远笑着说道:“睡觉去,明日把二夫人接回白府。”

康一臣疑惑:“不送巡捕房?”

顾远看向一脸阴霾的白时英,说:“让她回府和儿女告个别。”

说完,踏出大厅睡觉去了,留下几人面面相觑。

翌日一早,面容憔悴的二姨太被巡捕从医院送回白府。她听到方厨子死亡的消息时,面如死灰。一直以来,她身上维持的贵气,**然无存。

“二娘。”看到二姨太,白时梦脸上露出担忧的表情。看了她一眼,二姨太狼狈地避开目光。坐下后,二姨太双目无神地开口:“你们想知道什么,问吧。”

顾远慢条斯理地问:“莲子是你杀的?”

“是我杀的。”二姨太开口,听到她的话,白时梦低头,用手帕擦拭眼角的泪水和恨意。白时英则痛苦不已地问:“娘为什么要这么做?”

二姨太看向白时梦,对方悲痛地回视她。再把目光移到儿子身上,她绝望又痛苦地说:“因为,她怀了老爷的孩子。”

白时英震惊:“什么!”

顾远心道:果然和我猜的一样。

二姨太抽噎说道:“我不想杀她的,只要她把孩子打掉。可是、可是她硬要生下这个孩子,而老爷也向着她。我逼不得已、逼不得已才把她杀了啊。”

“你是怎么杀了莲子的?”

“四月十五日,趁老爷不在。在西小院,我逼莲子去打胎,莲子不从。后来,我让夏美和春翠抓住她威胁,若不把孩子打掉,我便、我便杀了她。但莲子,她硬是挣脱,还想大喊救命。我一怒之下,让夏美和春翠把她扔进水井。再后来,我把方厨子和其他下人招来,令他们找石头泥土填井种树。并勒令,不许向任何外人说这里曾经有口水井。就连时英问起,我也是说,风水不好而填埋了。”说到这里,二姨太泣不成声。

“白老爷四月十八日昏迷不醒,也是你把人伤了吧。”

“是。老爷回来,知道莲子死后,说要休了我。惊慌之下,我推了老爷,他撞到后脑昏迷。”

白时英瞠目欲裂,无法相信真相:“娘,你一直在骗我?”她对自己说,是爹自己不小心摔倒撞伤的。她不仅杀莲子,连爹也差点杀了。

二姨太哭道:“我只是不想让你恨娘啊。”

红着眼睛,白时英痛苦地握紧了拳头。转过身,不敢再看亲娘。他怕,他怕自己不自觉地露出恨意来。

白时梦扶着椅子站起,她说:“时英,你莫恨二娘。”

二姨太大哭:“呜呜呜呜……”

车素薇欲上前扶住白时梦,对方抬手阻止,车素薇站住。两只脚,如同被刀割一般,忍着痛,白时梦一步一步走向二姨太。白时梦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二娘,总有一天时英会理解你的。”

二姨太停住泪水,想把手从对方手中抽回,但手被握得死死的。白时梦看着她,张口无声无息地说着唇语。二姨太瞪大眼睛,然后猛地推开她,白时梦惊叫一声往后倒下。

“时梦小姐!”

“姐!”

最靠近白时梦的车素薇,身子一矮,双手接住差点倒地的白时梦,她心惊地把人抱扶好。

白时英慌忙上前扶住人,怒气冲冲地对二姨太大声道,“你干什么!”

红肿着眼睛,二姨太脸上崩溃绝望:“我、我不是故意的。”

白时梦脸色苍白地抓着白时英的手臂。白时英语气软下来:“我送你回房。”

白时梦点点头,她对车素薇道:“谢谢你,车小姐。”

把双手藏在身后,车素薇脸上露出有些勉强的笑容:“不客气。”

把白时梦送回后院,白时英返回前厅,顾远对他说:“我送夫人回巡捕房,晚上我再来白府。”

“案子真相大白,顾探长不必来了。”

“这个案子,你心里比我清楚,它还未完结。只要一天不结案,这白府将不得安宁。走吧,二太太。”

二姨太一把抱住白时英,她哭道:“时英,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白时英难过地回抱:“我不会有事的。等爹醒来,一定想办法让娘回家。”

叮嘱康一臣留守白家,让车素薇去还狗,之后,顾远押送二姨太回捕房。

一路上,牵着狗的车素薇有些走神,把狗交给宋修,她去楼后的停尸房解剖了方厨子的尸体。一忙碌,就忘了时间,当她从停尸房出来时,外面早已经万家灯火。刚要往白府去,就看到了顾远。

“顾探长,有一事,我想告诉你。”

“何事?”

“白时梦是男人。”

她的话让顾远一惊:“你确定?你怎么知道他是男人的?”

“我熟悉男女肉体骨骼。今天,白时梦摔倒时,我摸到他的臀部。那是男人的臀部。”

车素薇话一落,顾远对里面所有值夜班偷懒的巡捕大声道:“所有巡捕,跟我来!”偷懒的巡捕们迅速起身,然后跟着他往外跑。车素薇大喊:“顾探长!”

远远地,顾远只回了一句:“白时英和一臣有危险!”

车素薇急忙追了上去。

白府大门紧闭,顾远咚咚咚地大力敲门:“开门!开门!”里面悄无声息,他脚一抬,把门踹开,“去后院,去后院把人给我搜出来!”

他们来到白时梦小院里。

“嗒、嗒、嗒、嗒、嗒……”无数的秒针走动声音传入耳中。顾远扬手朝着天空开了一枪。他大声道:“白时梦,案子已查清!你束手就擒!”

接着,对巡捕下令,“给我搜!”

巡捕开始搜索,没一会儿,惊恐的尖叫声**开:“有鬼啊——”然后被拖入了花丛里。

顾远避开袭击,撞开白时梦房门。里面,空无一人。当他查看是否有其他暗门时,忽然停下脚步。他一动不动,姿势怪异。额头上,汗水滑落。他伸出手枪往前压,前方细如发丝,几近透明的丝线闪着寒光。如果他再上前,哪怕一步,恐怕身体已被切成块。他慢慢退后,身后,门忽然关上。潜伏房间屋顶上,拿着大刀的人无声无息地落下,想把顾远劈成两半。

刀光反射在地,当刀子即将砍到身上时,顾远避开,然后抓住脸盆架狠狠打过去。那人被打得飞向绷直的透明丝线,随后,身体被切成块掉落在地。

头颅滚到面前,顾远抓起一看,和他猜测的一样,这闹鬼的东西,全是人偶傀儡。接着,他抠住脑袋边缘的皮肤一揭,那人脸上的皮肤被撕下。他拿起一看,瞳孔一缩:这是真人皮。

丢掉人头,他拿枪打穿门锁。出门后,向西洋钟房奔去。

“嗒、嗒、嗒、嗒、嗒……”西洋钟房里,几百个西洋钟呈现眼前,可最震撼的是贴在墙上的那座巨大的西洋钟。

顾远大声道:“白时英!康一臣!”

此时,车素薇终于赶到:“顾探长!”她已隐隐意识到,宅子的凶手,恐怕是那位大小姐。

顾远吩咐:“把这些钟全部扔到外面!”

没被人偶傀儡缠住的巡捕得令,慌忙地把西洋钟砸到外面。

“顾探长,这座钟,动不了!”有一巡捕吃力地“拔”钟。

顾远上前试了试,没能移动,这钟似乎生了根。他拿起另外一个座钟朝这个座钟狠狠砸下,被砸毁的座钟停了下来,不再走动。外面,与人偶傀儡战斗的巡捕说了一句:“咦?不动了?”

车素薇往外一看,扭头对房里的顾远大声道:“西洋钟操控傀儡!”

“搬不动的钟,全部砸了!”

众人迅速处理房中所有西洋钟,直到只剩下大座钟。

“嗒、嗒、嗒、嗒、嗒……”它还在转动着。顾远拿起挂钟往上一砸,大钟纹丝不动。他再拿起枪“砰砰砰”地打出去,座钟玻璃只裂开了几条缝。

顾远朝巨钟打了几枪:“白时梦,给我出来!”

车素薇沉思:“如果这是机关房,应该有开关。”说着,她开始摸索,“西洋钟有机械原理,要拆,就必须把后盖打开才行。可钟背贴着墙壁……白时梦要进入机关房,得打开开关才行。白时梦身体不好,他一直坐着,机关不会在高处……对了!”想到第一次见白时梦时的坐相,车素薇从外面搬来一张椅子大的座钟,然后放在大钟面前坐下。

机关,便在她所能触及的范围之内。

车素薇闭上眼睛,她有一种手被握住的感觉。腐烂的气息弥漫开来,似乎有声音在耳边响起:“求求你们,救救大少爷。”如梦似幻。她睁开眼睛,手触到地板上,敲了敲。然后对摸索着找机关的顾远道:“在这里。”

顾远半蹲下,说:“把刀子给我。”车素薇递过解剖刀。顾远把刀子插入地板缝隙中,然后撬起砖头。里面,有个机关。手伸进去抓住机关向左一拧,大钟便动了起来,它缓缓向后移动,露出通往地下的通道。

拿着枪,顾远带头往下去,直到进入地底,十几具长相恐怖的人皮机械傀儡、白时梦,及白家所有人出现在眼前。

一身红衣的白时梦坐在椅子上,他怀中抱着和莲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皮傀儡。身后,是被其他傀儡控制的康一臣众人。那细如发丝的丝线缠在他们身上,只要傀儡一动,康一臣他们将身首异处。

看到顾远,康一臣“啾”了一声,露出难看的表情。缠在脖子上的东西是要人命的,背后的傀儡,好可怕!

抬枪对准了白时梦,顾远严词厉色:“放了他们!”

白时梦温柔地抚摸莲子傀儡,他表情淡然,对顾远拿枪指着她的事情,浑然不在意:“顾探长,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我以为,直到把白家人全杀了,才能把她的尸体挖出来。”

顾远冷冷说道:“白大小姐,不,该称你为白大少爷。你这么做,以为能逃得出去吗?”

被缠得不得动弹的白时英,一脸震惊:“顾探长,你在说什么?”

顾远冷视他:“白时梦是男人,莲子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

白时梦对莲子傀儡温柔一笑:“不错,是我的。”

“不、不可能!”白时英震惊,本能地无法接受事实。他这二十年来的姐姐,怎么会变成哥哥?

“白时英,我来告诉你吧。”顾远收枪在原地踱步,把所有的真相道出来。

“白时梦从小是男儿身,在他出世没多久,大太太去世,而二太太生下了你白时英。两兄弟,同年出生,可因老二晚生几个月,便无法继承白家家业。对此,二太太开始谋划,让你做长子,成为白家的继承人。于是,在你三岁时,她把你送去北京外婆家,以此淡化你对白时梦男孩身的记忆。而白时梦,则被二太太强迫穿起女装,缠上三寸金莲,还警告他,若不学女孩说话,便打他。幼小的孩子在虐待与恐惧之下,由男儿身变成了女儿身。所以,到五岁,你重回白家时,在二太太不断灌输白时梦是‘姐姐’之下,彻底忘记了他男儿身的身份。可二太太没想到,四岁时的白时梦曾爬过墙头,恰巧被隔壁邻居看到,认出他长得像大太太,可白府里却没有这孩子的存在。这个发现,留在了邻居心底,最终被我打听到。

“白时香出世,你们三人渐渐长大,可奇怪的是,白时香不仅没有被缠足,还能去女校读书。为了打消你的疑虑,二太太继续欺骗你,说给白时梦缠足,是已去世的大太太的意思。你相信了二太太的谎言,可仇恨早已在白时梦的心底扎根。

“从小被迫穿上女儿装,被迫缠上三寸金莲,连路都不能走几步。他不仅丧失了男人的身份,还丧失了人格上的尊严。带着这样的仇恨,白时梦假意喜欢西洋钟,以此来掩饰杀人傀儡,希望有一天能够向你们复仇。

“若说这份恨意一直被他埋在心底,那真正推动他杀人的原因,是莲子的死去。朝夕相处中,莲子发现白时梦男儿身的身份,并爱上了真正的大少爷。常年被压抑的白时梦,在莲子面前,才能重现男儿身。不知不觉中,他也爱上了莲子,之后发生了关系,导致莲子怀孕。为保护心爱之人,白时梦把她怀孕的事情告诉白老爷,希望白老爷能保护她。出于愧疚之情,白老爷答应了他的要求,并承诺,孩子出生,一定会分他白家产业。可莲子怀孕的事情还是被二太太知道了。在莲子不肯打掉孩子的情况下,二太太让人把她投入井中杀死,还把井埋了。

“这就是一向不踏出后院的白时梦会出来的原因,因为自己心爱的女人的尸体被挖了出来,他想最后再看一眼。那时,我感慨他们主仆情深,却不想这情,是爱情。

“白老爷回家,得知莲子死亡,便与二太太争吵。虽不知道吵了什么,但我猜,是想让大小姐恢复男儿身吧。恐惧让二太太失手伤了白老爷,导致他昏迷不醒。

“谎言,一旦说出口,就会越滚越大。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白时英。

二太太知道你尊敬、喜欢‘姐姐’白时梦,一旦自己的罪孽和谎言被揭穿,你就会恨她。被自己的儿子所恨,这让二太太痛苦,所以她选择一错再错地隐瞒到底。

“莲子死后,白时梦心智彻底崩坏,他开始利用人皮傀儡杀人。我说得对吗?时梦大少爷?”

白时英被顾远口中的真相惊得流泪,他抖着嘴唇说:“不会的……不会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坐在椅子上的白时梦动了,他把毫无生气的莲子人偶放在椅子上,然后忍着脚下的剧痛慢慢走到白时英面前,他解开上衣。白时英脸上惊惧,他口中的话破碎不已:“不要……不要……”泪水不停流下。

上身红衣落下,露出如同少年一般的身体,他指着缠在腰间的白布条说:“这条布,缠了我十七年,为的就是让我长得更像女人一般。”纤细的腰身,扭曲的三寸金莲,还有无法恢复的嗓音,早已彻底把他摧毁。

白时英看着眼前美得不真实的大哥,泪水滑落,痛苦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没想到造成这所有一切的仇恨,仅仅是因为他的出生。

白时梦忽然笑了,他捡起衣服披回身上,说:“白时英,我一直盼着你死。”

白时英痛苦地闭上眼睛:“你要恨,就恨我一人。其他人是无辜的,你放过他们吧。”

二小姐白时香恨恨地瞪着白时梦。

白时梦走回座位抱起莲子傀儡:“以前,我希望得到自由,夺回属于我的白家。后来,有了莲子,那一刻,我才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她愿意留在我的身边,为我生下孩子。可是呢,我唯一的一切,全部被你们毁了。

现在的白家,算什么?如今,我不过是为我的妻儿复仇罢了。”莲子的死,也让他彻底地死了。

车素薇内心揪紧:“不是的,莲子姑娘不想让你复仇杀人。”

抱着傀儡,白时梦无悲无喜:“车小姐,我很喜欢你。如果没有这些事情,相信,我们能够成为最好的朋友。”

车素薇心中腾升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时梦少爷,莲子姑娘希望你以自己的身份,重新活一次。请你收手吧,不然莲子姑娘也会流泪的。”

白时梦低头看莲子傀儡,他温柔地抚摸着它的脸:“此生,只有莲子把我当成真正的男人。如今,她死去,我已一无所有,再活下去有什么意思呢?”

“对不对……对不起……”白时英浑身颤抖,心如刀割,丝线,镶入了他的肉中。

“白时英,所有的一切,对你我来说,都太迟了。你放心吧,白家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我会带着你们一起下地狱为莲子陪葬。”绝望悲伤的气息缠绕在白时梦身上,他如黑暗中盛开的花朵,最终会被吞噬消失。

“时梦少爷,我想最后再问一句。”顾远问。

“你问吧。”白家的事情,已经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白老爷为什么不阻止二太太的所作所为?”

“二娘撒谎成性。她欺骗爹说,我身体不好,若想活下去,就必须喝药穿上女儿装。”

“原来如此。”顾远以枪对准了他,“时梦少爷,放了他们吧。”

“对啊,对啊!我是无辜的!”康一臣苦着脸。

白时梦拿起怀表,看了看,然后开口:“时间到了。”他话一落,屋子上头的那座大钟传来“当当当——”声,而缠着白时英身后的那些傀儡动起来,丝线开始收紧。

车素薇他们大惊失色,若不阻止,康一臣他们就死定了。

“车素薇!把钟停掉!”顾远大声道,随即人一跳,落到傀儡背后抓住动起来的傀儡。缠在康一臣脖子上的线,开始切下去,他吓得大叫:“远哥救我!脑袋要掉了!”

“不要说话!”顾远抓住傀儡收紧的手。巡捕们纷纷上前抓住动起来的傀儡,免得白时英他们被分尸。其他傀儡也动了起来向巡捕攻击,一时间,地下大乱。

坐在椅子上,白时梦抱着莲子傀儡温柔地说着话:“我曾想过,若爹放我自由,便随你回乡下生活,然后和我们的孩子平平安安过一生……”

说着说着,泪水滑落滴在人偶的眼睛上。他这辈子最大的奢望在这里,可是没了,全部都没了。继续形如傀儡地活下去,有何意义?

“莲子,我好恨啊。”

车素薇跑上去看着贴着墙的大钟心慌不已。机关,机关!一定有机关!她扑在地上,看着砖头下的机关,心脏紧张地“扑通扑通”地乱跳着。要不快点停掉大钟,一臣他们死定了。车素薇闭上眼,抓住机关胡乱扭一通。

“咔、咔、咔。”扭了三个卡点,大钟动了起来。车素薇心中祈祷着。

大钟缓缓向前移动停下时,她有点绝望。接着,大钟开始往侧面转动,车素薇激动得有些颤抖。大钟侧身转动成一条直线,让地下出入口变成两条出口时,她急忙搬来小座钟,站上去停掉了大钟。

“嗒、嗒、嗒。”大钟停下来了。车素薇汗水淋漓,然后慌忙地往地下去。

地下,人皮傀儡全部停止。顾远把康一臣身上的线扯开,康一臣脖子上映出一条细细的血痕来。他吓得浑身发软,要不是有远哥在,他早已被切成尸块了。

解脱后,白时英向白时梦跌跌撞撞地爬去。白时梦从人偶身上摸出了一把枪,他对准了白时英。

“哥哥,你想杀,就杀吧。”白时英悲痛欲绝,他愿意承担所有的罪孽。他从不知道,眼前的人,每天带着笑容强忍了二十年的苦。

白时梦眼神空洞地看着他。他真的、真的很厌恶这个弟弟,要不是他,他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可是,这么多年来,一无所知的他,一直在照顾着他。

“我恨你。”说完,白时梦掉转枪口到自己的右脑上。

“不要、不要——”白时英恐惧惊叫。

刚下来的车素薇大叫一声想阻止,但砰的一声,子弹穿过白时梦的头,然后,他与人偶倒在了地上。

白时英彻底崩溃,他跪倒在地,痛苦地抱头大哭:“啊——”

车素薇双手捂住嘴巴,泪水控制不住地滑落下来。顾远深吸一口气,他上前,把白时梦的尸体翻起来时,白时梦怀里的傀儡忽然动了一下,顾远退后一步:“机关不是停了吗?”

车素薇声音微微哆嗦地答道:“我已经停掉了。”

顾远抬枪对准傀儡。他们看到,这个傀儡坐在地上抱住白时梦,它轻轻地抚摸着白时梦。

康一臣一惊,指着傀儡说:“它、它流泪了。”

傀儡眼睛里有泪水落下,滴到白时梦的脸上。众人只闻一声“时梦少爷”。声音消散后,傀儡一动不动。顾远上前推了一下,傀儡向后倒去。

他才发现,这只傀儡并无机械操纵。

顾远收枪:“安息吧。”

白府千疮百孔,顾远放了白府管家成伯。白时英脸色憔悴,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去监狱看二姨太,说了什么,没人知道。

法租界中央捕房,三楼督察长室里。

陆连魁给车素薇倒了一杯茶:“新任的顾探长怎么样?”

车素薇接过茶:“他很厉害,也让人捉摸不透。”

陆连魁大笑:“嗯,不错,我果然挖了个宝贝。相信你们以后能好好处。”

车素薇疑问:“陆督察,他到底什么来头?”

陆连魁笑:“他不就是从小东门调过来的探长吗?”说完,摸摸自己的光头脑袋,“没想到这小子挺厉害的。”

车素薇无语。行了,看来他也不知道。

法租界霞飞路东洋钟表店。顾远踏入店中,榊切人在修座钟。抬起头,看到他,榊切人说:“这座钟,是时梦小姐最喜欢的座钟之一,没想到,钟没修好,人却不在了。”轻声叹息一声,他对那位“小姐”可是很欣赏的。

巡视了一圈钟表店,顾远说:“那天,我出门找过一个人。”

“哦?”

“一个姓公输,做机械伞买卖的女人。我问了她一些事情,她告诉我,这世上有一种奇术,叫傀儡术,只要利用好机械与奇术,便可任意操纵傀儡。”

“这样的消息令人惊叹。”

“二十年来,白时梦踏出白府大门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你,与她相识三年,我猜,三年前她出过一趟门与你相遇,之后,你们有所往来,对吗?”

“的确如此。怎么,顾探长怀疑我是傀儡师?”

“要不是你,我想不到任何人。不然,是谁教会他机械和傀儡术?三年时间,与他最频繁接触之人,是你,不是吗?”

“顾探长,凡事都要讲证据。”

就因为没有证据,所以他才不能动他。顾远转身离开,榊切人在他身后说:“顾探长,这样悲哀的结局,对那位‘小姐’来说,何尝不是解脱呢?”

出了东洋钟表店,顾远没走几步,脖子上缠着白布的康一臣拿着一只从酒楼打包的肥鸡走上来:“远哥,我买好鸡了。”

“好,回去。”

“这只肥鸡,拿回去给谁啊?”

“给小二哥。”他还欠着那条狗一只大肥鸡呢,也顺便回文牍科,写白府的案子并归档。

五月阳光下,霞飞路上,电车在轨道上当当当地驶过。干道两旁,商店林立,人们穿梭其间,东方与西方面孔交错,在这个复杂的时代里相映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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