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离府

年至九月, 秋来了。

人间万事到秋来,都摇落,人共青山都瘦。

玉藻瞧着坐在绣架前的女子,心中不由起了悲意, 前几年穿的胭脂红织金袄衣竟显得有些宽大起来, 腕上那只圆条镯才堪堪能够挂住而已。

她捧着一丸药进去, 小声唤人:“大奶奶, 该吃药了。”

宝因捻着绣针,恍若无闻般, 微微俯身,指腹轻轻抚过黄色素绢上微凸的飞鹤, 以及鹤背上所骑乘的女童。

不敢哭出声来的玉藻连忙擦掉眼泪, 做出一副笑脸, 好声哄道:“最后一丸,吃了便没了,身子也就好了。”

自那天以后, 这三个月来, 女子便一直坐在这里绣这副仙人骑鹤图, 刚开始还愿意和她们说几句话,可渐渐地, 一句话都不愿再说了。

坐完月子, 八月里就该搬回正屋去,但也不愿。

吃了许久的药,更是开始抵触。

沈女医来瞧过, 只说大概是患上了久郁伤神这类的郁证。

半刻没有, 院子里忽吵嚷起来。

玉藻见一时半会儿劝不下, 便放下药, 走出去看,原是有个婆子来了,站在怪石溪水前,想要往这处来,只是被个侍女给拉住了袖子。

侍女歪头眨眼,问:“阿婆来找大奶奶做什么?”

婆子猛地被人拉住,不得再往前半步,只好回头与人讲:“天台观那边送来了封信,说是要给林府大奶奶的,府里也就一个大奶奶,我不来这儿,还能去哪儿?”

在不远的红鸢也走来,帮着侍女说道:“大奶奶如今病着呢,府里的事都一概不再管了的,交给了东府那边的铆二奶奶和六娘子帮忙管着,道观那边有什么祈福斋蘸的都该去找她们才是。”

婆子着急哀求起来:“唉哟红鸢姑娘,这可是上清法师亲笔所写的,点名要交给大奶奶,要真有什么要紧事,我可担待不起。”

仆妇唉声,红鸢便就叹气,既要诉苦喊悲,便一块来诉喊的势头:“阿婆担待不起,我们在大爷那儿也担待不起。”

婆子见这侍女油盐不进,直接说起道理来:“你说上清法师那样得道的人物,世人都说他与天上的神仙是知己好友,为何要亲自给大奶奶写信?谁知是不是大奶奶之前拜托法师做了什么法会,或是祛灾病邪的?这会儿有了结果,特地来告知一声,指不定瞧了,大奶奶的病便也好了。”

外头的侍女婆子还在争着。

屋内的女子已淡着声开口:“拿进来。”

听见人开了口,玉藻像是有了希冀,匆匆去到婆子面前,笑着道:“阿婆给我吧,我交给大奶奶,不叫你为难。”

红鸢被吓得忙劝阻:“玉藻姐姐,大爷那边...”

玉藻回头,笑眯眯拂开她的手,只说了声“大奶奶亲口要的”,便提起裙摆进屋了。

终于愿意说话了。

红鸢吸了吸鼻子,帮着好生招待婆子。

另一边,玉藻也拿着信到了女子跟前。

宝因捏着绣针穿过素绢,而后轻轻扯着,丝线很快就成了飞鹤翅上的一根羽,她将针扎在旁边线球上,抬手接信。

垂眸瞧完信上所写,她不露声色的折起:“今儿是什么日子。”

玉藻道:“初二。”

初二...宝因把白麻纸装回信袋里去:“我想去太太那儿。”

女子一连说了好几句话,玉藻本还开心着,可一听到这句,便瞬间犯起难来,绥大爷特意吩咐过,女子病好之前,都不准往那边去,应是怕加重了郁症。

发觉旁边站着的人纹丝不动,宝因知道定是男子吩咐了什么,她眼眸微抬,瞥了眼后,不管不顾的起身:“我生完阿慧也有近三个月了,早就出了月子,要再不去,太太该如何想,我不想落个不敬姑氏的罪名。”

玉藻诧异反问:“大奶奶都知道?”

前不久所生的哥儿,她们大爷亲自取训名为“真悫”二字,乳名慧。

道人赐福本该是母亲抱着的,但满月礼女子没去,由铆二奶奶代办了,赐福亦是。

宝因垂眸,眨眼,情绪似乎有瞬间的波动,随即又毫无波澜:“你是我从谢府带来的,自小跟着,我今儿与你把实话说了,如今谢氏一日不如一日,太太那时病重昏迷,便是为了文哥儿不认二姐与谢府一事,你们大爷的放妻书也早给我写好了。”

玉藻懵了神,她哭着摇头:“可大奶奶是官家亲赐的,如何能这样。”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能叫我代嫁,自也能叫旁人代嫁,当初能寻个由头逼得大人嫁我来林氏,如何又不能再叫那法师卜个什么神仙之言。”宝因坦然说着,“现今只望太太能念在我给林氏生了个郎君,还能帮我一二,不说让我可以保住大奶奶的位置,只求我不在了,她能好好照顾慧哥儿。”

可这些日子来...她们绥大爷下值便来西屋陪着,哪怕女子从不给个好脸,半句话都不说,哪里像是要休了这个妻子。

但尽管如此,尽管玉藻心中虽满腹疑窦,却还是更愿意相信眼前这个知心知意,从小一处长大的姐姐:“娘子,你、你为何不早与我说呢,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有什么事,娘子总是自个往肚子里吞。”

比起眼前人的伤心难过和不忿,宝因反是平静的,一滴眼泪也没掉,指尖轻轻抚着玉藻满脸眼泪的脸:“好妹妹别哭了,我这不是在与你说着了?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我一个谢氏女的身份,不管如何去做,都未必容我,便是哪日离开,兕姐儿和慧哥儿也绝不会叫我带走,倒不如趁着还有时日,帮他们姐弟谋个出路。”

玉藻又想起女子的异样是从自己回来第二日开始的,难不成那几个人去请医的人是...她顿时哭到上气不接下气:“我、我都听娘子的,这就喊人进来侍奉梳妆。”

宝因看着哭成泪人的她,伸手拉住,拿自己的丝帕给擦了擦。

-

梳妆过后,玉藻陪着女子去了福梅院。

桃寿远远望见有人来,瞥了眼屋里,赶忙快步上前:“大奶奶,太太在屋里与表娘子说事情,恐怕得等等。”

宝因便也停下,站在廊柱旁,望着光秃的树枝,还有那只终于出现白色斑点的梅花鹿,不知在想什么。

西南一事后,皇帝首次明确了尚书省以左仆射为尊,这意味她大人谢贤已屈居男子之下,同时王烹晋升,统领三郡守军,形成一条可随时抵御敌人的战线。

林卫罹则被皇帝调去了素来最为和平、百年来都没有战事发生的南边,嘴上说是南边风光好,念及林氏故土在那里,为的却是不让林氏子弟有任何在军中立功的机会。

如今,郗氏便在为这个犯愁。

这一去南边,还不知何时回来,郗雀枝总不能一直以表妹的身份客居于此,难免招致闲话。

来了近半载,其实已经有闲言碎语传出来了。

府里的婆子私下里都在猜测,这个表妹是不是要留下给林业绥做妾室的,只是她这个做正室的不同意。

瞧着女子游神,玉藻在旁悄声提醒:“大奶奶,可以进去了。”

宝因眨眼颔首,敛回思绪,缓缓走完游廊最后一段,而后抬脚上阶,走至门口时,侍女正好将帘子挑起,她迈步进去,打量了下屋内,妇人坐在高堂,低声安慰着郗雀枝。

她万福:“太太。”

“不是病了,好好歇着才是,怎么还往我这处来?”有了慧哥儿,郗氏对女子的神色渐渐也变得缓和起来,偏头冲着旁边侍女怒道,“还不赶紧扶你们大奶奶坐下。”

玉藻茫然的哦了声,伸手扶着人去坐。

宝因轻推开来扶自己的手,施施然落座:“今儿起来觉得好了些,便想着来给太太请安,其实早便该来的,这病也没什么大碍。”

郗氏不信的打量着,气色虽是好的,但那双素日里秀圆明亮的眸子却黯淡了下来,眉目间始终拢着一一缕哀思,倒也不知为了什么。

惹得绥哥儿都终日待在西屋不出,尽陪着她了。

想起府里的流言,宝因粲然一笑,自个怎会不同意,她将视线落在妇人旁边那个柔柔弱弱的女子身上:“不知表妹为何伤心,我可能帮上什么忙?”

听到这话,郗雀枝背过身偷偷抹着眼泪。

第137节

郗氏瞬间眼前一亮,毕竟府里知道这件婚事的,除了她和郗氏女子,便是眼前在这个人,心间很快便有了法子。

她握住郗雀枝的一只手,慈爱的拍了拍:“还不是近日来府里的一些风言风语,你表妹好好一个娘子,清清白白的,平白就叫那些婆子嚼舌根,把你表妹的名声都给嚼坏了去,正在伤心着呢。”

宝因垂下眸,故作不知的说了句:“那些婆子惯来就是这样,我回去便喊来慈航说说整治她们的事,只是不知嚼的什么舌根,使得表妹哭得如此厉害,要是些昏话,我也不能轻饶了。”

那样辱没自个娘家的话,郗氏怎么能说出口。

倒是郗雀枝呜咽着讲出来了:“她们、她们说我是来给绥表兄做妾的。”

“表妹怎是做妾的呢?”宝因不由心的宽慰了句,转头便向妇人说着此行的目的,“不过太太,这倒提醒了我,如今也该大爷屋里添个人了。”

郗氏也不想继续刚才的话头,当下就接话道:“你可与绥哥儿说过了?他心里头是如何想的,可不能,到时。”

“同意了的。”宝因点头,心中却泛起一阵阵的酸,“我刚生下慧哥儿的次日,便说等我出了月子,随我操办,眼见着已延误了一月,可我病才好,倒没时间去好好挑过,便想着来问问太太,有没有瞧中哪家的娘子。”

“倒是有两个。”郗氏纵不想认,但她手里的确有人选,还是之前谢宝因没怀上时,给挑的,“只是不知放哪儿去了,等找出来便叫桃寿给你送去。”

宝因落在几上的手,无意识的摸着木纹,而后干脆利落的起身,跪下:“还有一事,得劳烦太太。”

郗氏被吓得赶紧让人扶起来:“这又是做什么?”

宝因垂首:“我知往日与太太多有争执,但兕姐儿和慧哥儿终究是您的孙辈,是爷的孩子,请你念在这个上,能多照拂她们。”

郗氏笑起来:“瞧你都说的什么话,我的孙子孙女,我不疼爱,难不成还去爱旁人的?”

郗雀枝却听懂了其中的意思,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宝因低眉顺眼的行礼答谢,而后离开。

在找到要给让人给送到微明院时,郗雀枝扯住妇人袖子:“姑母,你何必趟浑水呢,倒不如派个婆子去候着,等表兄下值回来,把人给喊过来,你只装作不知,说是表嫂要的,听起来是要给他纳妾,这样一来,便是有什么不满,都怪不到姑母身上。”

如此一来,若是男子高兴,真纳了,谢氏的郁证必然加重,便是不悦,也知道是谢氏要硬纳的,免不了争执,更伤心神。

郗氏听了,恍然大悟过来,忙差人去二门候着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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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微明院,宝因仍坐回了绣架前,继续绣着未成的骑鹤图,眉眼淡淡,神情冷寂。

自从知道了那些的玉藻看着女子这副模样,便总是忍不住的偷偷躲起来抹眼泪。

在谢府,还能盼着日后夫家,可在夫家,还有什么可盼的,连昔日好好的娘家都要不行了。

午末,她又在屋外拿帕子擦着眼睛,恍然间瞧见游廊里大步走来的男子,急得拔脚就往里面走:“娘子,他来了。”

宝因一心扑在绣架上,像是着急要,连头也不曾抬:“你先出去。”

玉藻担忧的边退边转身,一个不注意便差点撞上了入屋来的男子,她赶紧低着头,只差跪下。

随即,头顶重重落下男子清冽的声音:“大奶奶可吃药了?”

玉藻频频摇头。

林业绥瞧了眼屋里的女子,抬脚而去,走至榻边,望着榻几上的药丸,又去拎着水瓮倒了些在手背上,试得温度合适后,才倒了盏出来。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一手端着盏水,一手捻着药丸,语气淡然的吐出两字:“吃药。”

宝因只做着自己的事。

林业绥望着女子垂首露出来的一截后脖颈,还有那只仙鹤,语调带着强硬:“幼福,不要逼我。”

想起之前男子所做的事,宝因暂搁下绣针,伸手要去拿。

可这次,林业绥亲自将药丸递到了她嘴边。

宝因张嘴,吃下,又被他亲手喂了几口水。

然后,林业绥将原先放在几上的宣成纸,亲自送到女子跟前,手一松,便轻飘飘的落在了绣架上:“太太让我拿来给你的。”

被水呛到面色潮红的宝因瞥了眼,是两个女子的丹青画像,她面色如常的拿过。

林业绥漠然:“搬回正屋去。”

宝因细心抚平被男子捏皱的纸:“爷便不问问这是什么?”

林业绥敛眸,在福梅院已听了一通的他怎会不知,原以为装作不知、不问就好了,可他的妻子不要。

他低声逼问:“幼福便这么想做贤妻么?”

宝因不惧不慌:“妻子不应善妒。”

林业绥逼近几步,使得女子退无可退,他垂下黑沉沉的眸子,有意无意的盯着那些露出或没露的地方,这三个月来都不肯他碰...他探手抚上那段长颈,一路至耳鬓:“如今你生下嫡长子,自觉地位稳固,所以便可以为我纳妾了?幼福又知不知道,命数变幻,只一个怎么够,别家主母不生三四个儿郎,日夜都难安心,你不是想做谢家太太那样的人吗,她可生了四个。”

宝因不再躲,双目泛着光亮,瞧他:“汉文帝刘恒为代王时,在吕后的旨意之下,迎娶吕氏女为王后,吕女为他诞育四子,可在他登基之前,四子接连死去,吕女也没了。”

吕氏和刘恒,何尝不像极了她和男子。

妻子,棋子罢了。

吕女只是吕后用来平衡控制诸王的棋子,她也只是皇帝和林从安用来敲打试探世家的棋子。

她甚至开始后悔生下这两个孩子。

然后,宝因就道:“我一开始便不该生下。”

林业绥眼尾渐渐泛起红色:“你后悔了?”

宝因道:“是,我悔。”

这些日的所有情绪,恍若就由此被人打开,素来最会忍最无情的她似乎不再是自己,一股脑全盘说出,是生是死,都只求个痛快:“我更恨,恨你、恨皇家、恨五公主,我的姻缘本不是你,崔氏、郑氏哪个都好,他们原才是我的姻缘,你的正缘也是五公主。你也明明知道你我是为何成婚的,不过是为了试探三族罢了,既早知,却偏偏要来欺我瞒我,骗取我的一片真心,叫我得意忘形的以为此生此世有了安稳归宿。”

“又为何要让我怀上你的孩子?”

林业绥撩起眼皮子,女子声声诉泣,那么可怜,滚烫的泪水就滴落在他手上,他用指腹一点点的抹去,却没有丝毫动容:“我跟你说过的,我的手段有多卑劣不堪,问你想要名士还是这样的我,你自己做出的选择。”

他松手,无力道:“幼福想做这个贤妻,我纳便是,何苦说出这样的话,慧哥儿还好,但兕姐儿已能听懂你我的话。”

那句“你可知九月初二是何日子”也没再说出口。

看着男子离开,宝因终是再也撑不住,侧身将手肘落在几上,指尖扶眉,啜泣不止:“可、可你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玉藻进来便瞧见女子哭到一抽一抽的,犹如水中浮萍,怎么都不由己。

她突然明白过来为何,只因这个无情的娘子,也动了情。

哭了不知多久,宝因拿丝帕擦着脸上水迹,渐渐平复好心绪,鼻音浓重:“吩咐人去备马车。”

连声应下的玉藻走到门口,回头来问:“娘子是要回谢府吗?”

回去也好,哪怕谢氏不比往昔,但瘦死骆驼总比马大,还不至于一下便跌到谷底去,再嫁也差不到哪里。

“天台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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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因从枕下拿出那封放妻书,放在榻几上后,便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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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

1、宋.辛弃疾《满江红》:“觉人间、万事到秋来,都摇落。”

2、宋.辛弃疾《昭君怨》:“人共青山都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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