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民国初年的北京政局

政权更迭之际总是呈现出一片混乱的景象。身为秘书,许宝蘅记录了许多中枢活动的内容。这些点滴的记载,将民国初建后大总统决策制度、文秘制度的建立情况,大致描绘出来。日记中写道:

辛亥十二月廿九日(1912年2月16日) 早饭后到公署。璧臣(华世奎,字璧臣)告余项城命厅员及各参议员皆移至外务部署内办公,留余在原处传话接洽,大约须俟移动后再实行。昨日南京参议院有电来,昨日三钟公举项城为大总统,请其赴宁任事,项城复黎元洪电告以北方不能轻动。

壬子正月初三日(2月20日) 十一时到公署,知项城派余为内政秘书,承宣厅同人移在南院办事,公署将为总统私第。

正月初四日(2月21日) 七时起,到秘书室晤同人阮斗瞻(忠枢)、金伯平(文山)、吴向之(廷燮)、闵保之(尔昌)、沈吕生(祖宽)、余东屏(建侯)诸人,又晤临时筹备处同人,筹备处设在外务部西侧,内分法制、外交、内政、财政、军事、边事各股。项城嘱余与承宣厅诸人接洽办事,四时先散。[22]

可见,在许宝蘅的协助下,新旧交替才得以完成,总统府的秘书班子才得以建立。许宝蘅还亲自见证了正月十二日(2月29日)发生的军队哗变事件:

七时起,早饭后到厅,到秘书室,午饭后到行,五时仍回秘书室。八时正晚饭,忽报齐化门外所驻第三镇之九标炮辎各营兵变,攻入齐化门,因传说将下剪发令,又因陆军部将该营加饷扣减,遂尔哗溃。正在查询,即闻枪声甚近,盖府内尚驻有十标一营与变兵相应,遂与总统避入地穴内,一面派人宣谕并无扣饷、剪发之事。又闻枪声甚急,一面派人分头探察宣谕,劝令归伍。旋报称该兵队有退向齐化门者,又有投西去者,又有投南去者,声言决不伤及总统,盖志在抢掠也。枪声稍远,侍总统回至办公室,知照各路侦探,旋见东安门一带火起,灯市口一带继之,东北、东南两面相继焚烧,探报变兵大肆抢掠;又报南京来使有洪军保护无虞;又报第三镇九标一营赴帅府园保护曹仲山统制。二、三两营拟出营救火,请总统命令,余谓黑夜之间未叛之兵,不宜轻出,遂止其出营。又报东四牌楼一带无处不抢,又执法处报西城尚安靖,本府卫兵亦有离伍出抢者。至三时后,各处火势渐衰。乌金吾报已调消防队救火,枪声渐少,至四时倦极,在椅上躺睡。此次变端,初无所闻,事起后无从弹压,惟有静以待旦。

关于此次兵变,传统说法认为是袁氏为拒绝到南京任职大总统而幕后策划的,但从许氏的记载看,这种说法值得重新讨论。[23]

稍后,国务院初组,许宝蘅又受唐绍仪之邀兼任国务院秘书,一时间在总统府和国务院之间疲于奔命,履行着艰巨的幕职工作。袁世凯先后与唐绍仪、陆征祥、熊希龄等总理发生矛盾,他的工作更显得艰难而无所适从。五月,院、府的秘书工作归于正常,许宝蘅萌发退意。五月十七日(7月1日),许氏递总统书,请退出承宣厅,奉批“勉为其难”,不允。[24]同时,许又上书总理陆征祥,请求辞去国务院秘书之职。五月二十一日,他再见袁世凯,略陈乞退之意,“总统仍以忍耐为嘱”。[25]时许氏已聘德清俞陛云次女俞玟为继室夫人,准备完婚,请同僚阮忠枢再向袁代陈,要求请假,但未获准,直到八月二十五日(10月5日)才获假一星期完婚。这件小事也可见袁世凯对许宝蘅的信任与依赖。本来国务院秘书长张国淦(字乾若)推荐许宝蘅为铨叙局局长,“总统、总理始均认可,惟以秘书厅无熟手为虑,继又有他人欲得之,故迟迟未发”,直到九月初八日(10月17日)才正式任命。[26]

许宝蘅在日记中对民初政府机构、官衙的转迁及袁世凯生活起居情况的记载,为其他文献所无,也非局内人所能知晓和了解。日记写道:

二月三十日(1913年4月6日) 星期。今日总统移居西苑,国务院亦移至集灵囿。此地原连属于西苑,醇王摄政时就此建府,自宣统初元兴工,三年未落成而清亡矣,土木之工极为奢侈,当时物力艰难,虽不爱惜,可为感叹!今国务院迁此,修其未竣之工及装饰铺陈,又须耗费无算,窃为不然。且房屋二三百间,分为三所,并不能合公署之用,西园为秘书厅,厅后为国务会议之所,东所及中所为总理住室及十部办公室,并无余地可置各局,故本局暂时不能迁往。[27]

许氏对袁世凯迁居西苑没有异议,对国务院迁至集灵囿颇有微词,以为又将耗费国帑,且并不能满足全院之用。日记又记:

三月初五日(1913年4月11日) 入西苑门,昔年辨色入朝,经行旧地,不胜感叹。军机直庐现为卫兵住所,所划数间为接待室,坐船至宝光门下,到秘书厅,即仪鸾殿,现改为怀仁堂,正室为总统治事,东为秘书厅,西为军事处。

四月初十日(5月15日) 一时到西苑,总统已移至丰泽园办事,秘书厅在菊香书屋,偕书衡(王式通,字书衡)至春耦斋游览,四时到局,六时归。[28]

这是袁世凯作为民国总统入主西苑(今中南海)的相关记载。他将慈禧居住的仪鸾殿改称怀仁堂,作为办公地点;一月后又移住丰泽园办事,秘书厅在菊香书屋。此后,中南海一直是民国政要居住和办公的场所。许宝蘅还记录了民国三年、四年元旦总统接受官员“觐贺”和政府公宴的场面:

癸丑十二月初六日(1914年1月1日) 八时起。挹珊(史久望)来,与治香(傅岳棻)同到西苑觐贺,总统在怀仁堂受贺,余等入西苑门坐拖床到宝光门,在东配房候齐。第一班,国务员、大理院长、政治会议议长;第二班,本府属官;第三班,各国公使;第四班,皇室代表;第五班,天主教主教;第六班,院属厅局及各部属官。余等十一时行礼。又偕仲膺(夏寿田)、治香、挹珊谒黎副总统于瀛台。十二时到国务院谒总理。

癸丑十二月十二日(1914年1月7日) 十二时赴西苑公宴,在怀仁堂外,总统居中,左黎宋卿(黎元洪),右熊秉三(熊希龄),皆南面专席,政治会议议长、副议长、皇族伦贝子、润贝勒、侗将军、章嘉呼图克图、国务员侍坐,各部次长、各局长、政治会议委员、各蒙古王公、喇嘛均北面,共二十七席,二时散。

甲寅十一月十六日(1915年1月1日) 六时半起。访杨仲桓,同诣西苑门,坐冰床诣怀仁堂,觐贺大总统,遇各衙门熟人,握手相贺,十时礼毕。又诣瀛台贺副总统,散出,沿堤出西苑门,此道乃昔年常经之处,今已桥阑坍毁,道路荒秽矣。[29]

1915年10月10日(九月初二日)是国庆日,“定例总统今日阅兵、宴会”,但是,复辟帝制的舆论喧嚣尘上,政局微妙,故均停止举行。经过杨度、杨士琦等筹安会诸君子的精心策划,在日本的支持下,袁世凯宣布称帝。1916年1月1日(乙卯十一月二十六日),怀仁堂上演了中华帝国的臣僚觐见洪宪皇帝的一幕。许宝蘅记云:

八时起。九时半到新华门乘汽车、洋车到宝光门,诣怀仁堂,诸特任简任官齐集,十时半今上出,立怀仁堂阶上,众行三鞠躬礼,班散,今上御宝座,清室代表贝勒溥润先进见,次章嘉呼图克图,次天主教主教,今上均起座行礼,十一时毕。[30]

日记中的“今上”即袁世凯。与前清在紫禁城内行叩拜礼不同,官员们只需在怀仁堂行三鞠躬礼而已。“今上”又对清室代表、蒙古地区宗教人士和天主教主教的行礼“起座行礼”,这些比起清王朝的礼制,已大为进化,含有了西方文明的因素。然而,帝制毕竟还是帝制。许宝蘅虽对袁称帝无甚评论,但新年(丙辰)日记开篇题“洪宪元年”四字,表明他对此并无成见。[31]

但是,袁氏逆时代潮流而动的行为很快遭到各界的声讨,北洋集团内部也出现反对的声音。二月十九日(1916年3月22日),袁世凯不得不命令取消帝制,将推戴书退还参政院,并召集参政院开临时会。次日命将洪宪年号废止。在反袁的浪潮中,许宝蘅也开始对“元首”有委婉的批评。日记云:

二月廿八日(3月31日) 二时到部。阅袁子久家书,议论颇切实。

三十日(4月2日) 星期。夜阅袁子久书札。[32]

许宝蘅并没有直接批评袁世凯,而是借用袁之叔父袁保龄(字子久)训诫袁世凯的话来表达自己的见解,这非常符合传统士大夫为尊者讳的伦理修养。五月初六日(6月6日),袁世凯病死,他才于日记中发表了自己的感慨。不过,仔细品味,也难以看出批评的意味:

十二时闻项城薨逝,迎黄陂(黎元洪)代理。项城生平怀抱极阔大,欲建功立名,果敢坚强,乘时际会,当国五年,訾毁者虽多,要非群材所能比拟也。星命家多言其今年不利,其果然耶?国事如何,黝冥莫测,不独为逝者哀,实可为斯民痛也。午后到部,与诸友谈,不愿治事,六时即散归。[33]

此后一个月,他多次入新华门,到怀仁堂致祭。无论是常祭,官员公祭,还是大祭礼,他都准时参加,直到五月二十八日(6月28日)袁氏举殡。可见,许宝蘅对袁世凯始终怀着敬畏和景仰的心态。这与孙中山逝世后许氏的评说可做一对比。1925年3月19日许氏日记:

昨得内务部知会,孙中山灵柩今日由协和医院移殡社稷坛,各官署长官均往送,余派渤鹏代往,拟作挽联,殊难措辞。……作中山挽联云:“生有自来,百世万年兹论定;没而犹视,九州四海庶澄清。”余常谓中山为人强忍,非常流所及,生于同治乙丑,正甲子克复金陵之后,与秦始混一而胡亥生、曹魏初兴而司马显、唐文皇继立而武才人在宫无异,以轮回之说推之,或为洪、杨之转世,其生必有自来,否则以一匹夫而享大名,虽清室之亡不由斯人,而名则斯人受之矣。[34]

在今天看来,以轮回转世之说解释孙中山的际遇与功业不免有荒诞之嫌。许宝蘅以洪杨转世喻之,显然是有倾向性的。他对孙“以匹夫而享大名”多少有些不理解,只能推说“其生必有自来”。这些评论很难视为一种正式的历史评价。不过,结语所谓“虽清室之亡不由斯人,而名则斯人受之矣”最有味道,值得治史者仔细玩味,大概其心中难免有以旧主袁世凯作参照的意味。许宝蘅终究是旧式文人,思想保守,后参与丁巳复辟,又追随溥仪到了伪满。[35]其遗老情结如此之深,对孙中山略有微词也就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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