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商店里的商品有保质期,公司里的合同有有效期,在汹涌的时光里什么都会改变,面目全非是时光赐予的礼物。可是,有些人有些事,需要多久才能忘记?

一个星期前,我问唐晓言,人要怎么样才能重新开始。

唐晓言想了很久,没有回答我。

直到一个星期后,她突然给我们准备了一场葬礼。

仿佛那口棺材真的能埋葬一切,让一切都重新来过,可是她不知道,就在她念祭词的那么一会儿,我又想起了从前。那些过往就像心脏里最阴暗的地方,阳光照不到,清风吹不散。

就在大家还沉浸在唐晓言祭词的悲壮中时,突然“啪”的一声脆响,蓝图点燃了一根香烟,我们其他三个人整齐地扭头瞪她。

她扭头,问:“你们抽不抽?”

时至今日,蓝图的母亲还一如既往地恨着我们。

她说,如果不是我们,蓝图不会变成这样,是我们毁了她的蓝图。

的确,高中时候蓝图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不管严寒酷暑,她总是把自己裹得跟粽子一样,高傲地夹着书本,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走在校园里。

彼时我跟唐晓言在楼上嗑瓜子,一眼就看见她。

唐晓言说:“你看那女生像不像僵尸?真神气,比白静苒还要神气。”

我鄙夷地说:“人家可是学习标兵,全校第一,白静苒算个球!”

唐晓言说蓝图高傲得好像自己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搞得自己高人一等,这让唐晓言愤怒。我觉得蓝图很冤枉,因为她的确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可是我们就是讨厌她。所以当唐晓言把瓜子撒向蓝图的时候,我没有躲起来,而是伸长了脖子,探出脑袋,幸灾乐祸地看热闹。

结果,蓝图一口咬定瓜子是我丢的,导致我写了一封三千字的检讨书。

我觉得冤枉极了,从那以后,我跟唐晓言的人生突然就有了理想和目标——整垮蓝图。

可是谁曾料想,斗到最后,我们成了朋友,然后以朋友的身份兵戎相见,在漫长的征伐里不死不休。

我想,什么样的战役都比不上我们来得惨烈了吧!

我说:“我苏了了活了小半辈子了,还从没有过这样可歌可泣又可恨的友谊。”

唐晓言一脸同情地说:“别说了,都是命。”

我们其他仨自然是不抽烟的,于是蓝图一个人抽着烟,和我们一起并排凝望着自己的坟墓,气氛瞬间变得尴尬又死寂。

突然,唐晓言动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别难过了,我们的过去都已埋葬,我们的未来一片辉煌。”

“呼——”蓝图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来,青烟懒散地散开,让她那张涂满粉底的脸变得不太分明,修长的手指一弹,烟头带着火花飞入草地。

“现在,做什么去?”她扭头,问道。

唐晓言问:“喝酒,去不去?”

“我不去了,下午还有课。”白静苒说。

“上什么课?请假,走。”唐晓言不由分说地转身。

“刷刷刷”,四套寡妇装整体地穿过墓地。

我忍不住回头看,那冰冷的、庄严的、带着死亡的墓碑下埋葬着我们一无所有的曾经。

我想起何夕死的那天,唐晓言抱着我哭。

她说:“了了,有些人注定只能活在回忆里。”

然后,我就想哭了。

【2】

我一直觉得我们四个中间最有前途的人应该是蓝图,可是到最后我们中间唯一一个考上一本的居然是白静苒。其实我跟蓝图都不看好白静苒,因为她除了长得漂亮,别无他长。可实际上,光凭这一点,就足够令她在这个社会上混得风生水起了。

我们最后还是没有去酒吧,白静苒回去上课了,蓝图要去做兼职,唐晓言是见识过我的酒品的,于是她决定开车带我去北戴河看海。

一路上,唐晓言的车里一直放着儿歌《两只老虎》,因为车上就只有这首歌。我趴在车窗上,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任凭风吹得头发四散飞扬,斑驳的光影从我脸上闪过。

我跟唐晓言说,我又想起高中的时候了,可是想着想着心就堵得难受,是不是回忆都叫人这样感伤?

唐晓言说我矫情,然后她又接着说我的矫情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被甩的那个是我。

我恼羞成怒:“放你娘的屁,你才矫情!”

是不是矫情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确是被甩的那个。

唐晓言说:“那咱们就说个不矫情的吧,蒋臣要回来了。”

人生有时候看起来就像一场笑话,比如蒋臣之于白静苒,我之于何夕。

我喜欢何夕,全世界都知道,所以我热烈地想要把我的全世界给他。

记得高一那年我生日,所有人都来了,灯光昏暗的KTV里何夕坐在我身旁,微笑地看着舞池里疯成一团的蒋臣和唐晓言。这时,包间门被打开,白静苒姗姗来迟。

她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一边弯腰,一边过来,满是歉意地道:“对不起,外面下雨,我迟到了。”

大家于是起哄,笑起来,吵着要她喝酒赔罪。她为难又尴尬地赔笑,不知所措。我知道她不会喝酒,站起来为她解围,结果被唐晓言拉到了舞池里又蹦又跳。

闪烁的灯光下,何夕安静地递给被硬逼着喝下一杯啤酒的白静苒纸巾。她一边擦脸一边道谢,红着脸,腼腆地低头,始终不敢看何夕一眼。

后来,唐晓言说:“了了,你有看见白静苒看何夕的眼神吗?我敢跟你赌十个KFC全家桶,她肯定是看上你家何夕了。”

那时我未曾多想,因为我是那么笃定何夕是我的。

晚饭时,唐晓言起哄说起了青梅竹马的故事,她说我跟何夕从幼儿园便是同桌,一直到高中,我们还是同桌,这就是现代版的青梅竹马。我一面娇嗔怒斥,一面偷瞟何夕。

他含着笑,宁静得就像戴了一张会笑的面具。

白静苒低着头,拨弄面前的筷子,轻声念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桌子上静下来,纷纷望着她,她茫然地抬头,然后微微一笑,抬手头发往后一甩,问:“怎么了?”

何夕愣愣地看着她,她转眸看他,温柔恬静,不避让,不躲闪,落落大方。

气氛变得奇怪,我扭头看何夕,又看看白静苒,不安到了极点。

那天之后,有两个人来找我要号码,一个是蒋臣,他看上白静苒了;一个是白静苒,她喜欢上了何夕。

我喜欢何夕,全世界都知道,包括白静苒,所以当她问我要何夕电话时我傻了。

唐晓言生气地站起来,问白静苒:“你有病啊?你喜欢何夕?你不知道了了一直喜欢何夕吗?”

白静苒反问:“何夕喜欢她吗?”

白静苒说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我喜欢何夕顶多算一厢情愿,因为何夕从未说过他喜欢我,半点儿表示也没有,我于何夕不过是朋友,是同学,她有竞争的权利。

那天放学后,唐晓言义愤填膺地把这件事告诉了蓝图,然后问她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把白静苒教训一顿。

哪知道蓝图云淡风轻地说:“她说得没有错,她有权利竞争。”

唐晓言愤而把蓝图骂了个狗血淋头,因为她不但没有谴责白静苒的所作所为,甚至赞同她的观点,可是蓝图冷漠地说:“引狼入室这种事我不觉得狼有多可恶,要怪就怪引狼的人有眼无珠。”

我被她一句话噎得更加难受了,因为事实确实如此。

我都忘记我们是为什么和白静苒成为朋友的了,就是那样顺其自然的,她就成为了我们中间的一个。我们四个中,她总是最漂亮、最温柔得体的那个。她就像橱窗里纯白的百合花,美好得令人无限向往。

我不懂,喜欢她的人有那么多,为什么她要的偏偏是何夕。

后来,我慢慢淡了同何夕的往来,因为白静苒。

蓝图说得没错,白静苒有竞争的权利,可是很明显我不是白静苒的对手。我害怕面对何夕,害怕他会眉飞色舞地告诉我他也喜欢白静苒。

约莫半个月后,蒋臣和何夕被全校点名,因为打架。

他们站在升旗台上,衣衫不整,脸上挂彩,接受全校师生的“观摩”。我站在人群里,听见大家幸灾乐祸地议论。他们说,蒋臣和何夕是为了白静苒才大打出手的。

我难过地望着何夕,终于捂住眼睛,毫不顾忌地号啕大哭起来。

我喜欢何夕,全世界都知道,可是他喜欢白静苒。

我不知道,原来他也会挥起拳头为一个人去争,去抢,去战斗,可惜那个人不是我。

升旗台下所有的人都扭头看我,台上,何夕看着我,眉头慢慢皱起来,然后越皱越紧。

他从上面走下来,推开人群来到我面前,问:“怎么了?你哭什么?”

我哇哇哭着,望着他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他说:“别哭了,苏了了,你哭起来丑死了。”

那天他们的确是为了白静苒打了一架,只是蒋臣是因为喜欢,而何夕是因为不喜欢。白静苒因为何夕拒绝了蒋臣,她跟何夕表白,却被何夕拒绝了。

白静苒说,从来都是她拒绝别人,何曾有人拒绝过她,何夕的拒绝令她难以接受,受伤后的白静苒去找蒋臣寻求安慰。

看见心爱的女孩哭得如此伤心,蒋臣一怒之下找到了何夕,两人便打了起来。

白静苒对何夕是求而不得,而蒋臣对她又何尝不是?

何夕死后,蒋臣就去了加拿大。

已经五年了,我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

【3】

车入市区的时候,我对唐晓言说:“唐晓言,我们喝酒去吧。”

拥挤的人群里,唐晓言牵着我去生鲜市场。她说喝酒就要配好料,我觉得她是穷讲究,其实一杯啤酒,几根肉串,我就已经相当满足了。

喝酒嘛,还是氛围最重要。

人很多,唐晓言东张西望地找生蚝和大龙虾,找着找着人就不见了。我站在人群里,一摸口袋,才发现除了钥匙什么也没带。

我只好盲人摸象似的在人群里穿梭着寻找唐晓言。

人好多,太阳好大,我被晒得口干舌燥,最后只能躲在树荫下歇起来,一面歇,一面以手作扇状眺望四周。望着望着,我就僵住了,两眼发直地望着人群里穿过的身影。

我的视线瞬间变得一片模糊,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落,整个人像着了魔,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朝那个人飞奔过去,跌入他的怀抱,口中呢喃着:“何夕!”

他僵在了那里,举着手一动不动。

他身旁漂亮的女人惊诧地问:“子峥,她是谁?”

“不认识。”他说。

我这才骤然抬起头看他。

骄阳下,他白色的衬衣白得发亮,浓眉挑起疑惑地问:“小姐?”

他不是何夕,眉眼不像,声音不像,只有背影,像极了何夕。

他不是何夕。

我松手,望着他眼泪再次簌簌地落下来。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唐晓言找到我的时候,一手拎生蚝,一手拎啤酒。她说我站在她车旁红着眼睛,就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真可怜。

我说:“唐晓言,我想何夕。”

然后我的眼泪第三次仓皇而下。

我拼命地抹,它们拼命地掉,最后我站在街边,崩溃地号啕大哭。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不曾爱过那该多好。

何夕,你离开我已经五年零一个月了,可是,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你满载着别人的热爱和相思孑然离去,徒留我于此,像一个笑话。

【4】

一个星期后,蒋臣真的回来了。因为全城的报纸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新闻。作为万豪集团的接班人,他这一棒接得最早,算得上是青年才俊,年轻有为。

对此,唐晓言鄙夷地说:“拼爹谁不会啊?有本事拼自己呀!”

那语气就好像她不是在拼爹一样。然后她就开始感慨,人比人真是气死人。蒋臣一毕业就是大老板,可是我们呢?蓝图为了每个月3000块的工资累得跟狗一样,我写的几个破剧本卖都卖不出去,靠偶尔写一些杂志短篇或者网文维持生活,白静苒还在靠出卖色相过日子。

我打断她,说:“白静苒怎么就靠出卖色相过日子了?话不要乱说,人家读的可是法律系,你再胡说八道,小心人家告你个身败名裂。”

唐晓言说:“得了吧,你!她成绩怎样我不评价,但她花的那些钱怎么来的我还不知道吗?那个姓赵的老板是我爸的朋友,比她整整大了一轮好吗?啧啧,想当初蒋臣怎么追白静苒她都不答应,现在呢?要是蒋臣知道他心爱的白莲花跟一个离了婚、快秃顶的大叔在一起,你猜他会不会气得去跳楼?”

“你别把人家想得那么坏,如果她图的是钱,当初就应该跟蒋臣在一起了。感情的事是很难说的。”我说。

唐晓言戳着我的脑门,恨铁不成钢地说:“苏了了,你不袒护她会死啊?”

唐晓言跟我打赌蒋臣会不会约白静苒出来,唐晓言赌“不约”,我赌“约”,可是我们都输了。

谁也没有想到蒋臣约的人会是我。

星期一的早晨,我正睡得迷迷糊糊,手机就突然响了起来。

我从被子里钻出来拿手机,接通电话后含含糊糊地问:“喂?”

对面蒋臣的声音传来:“了了,我是蒋臣。”

我于是彻底清醒了,握着手机陷入不知所措的茫然中。

该说什么?早安?好久不见?还是你是不是打错了?

蒋臣说:“见一面好吗?”

“好,时间、地点你定。”我睡眼惺忪地应一声,然后挂断了电话,倒回**继续睡觉。

不一会儿,蒋臣就发来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我挣扎着醒过来,看一眼丢下的手机,起身下床。

下午五点的时候,我跟蒋臣在碧云轩见面。

五年不见,他已然从一个男孩变成了一个男人,俊朗的脸上少了年少时的轻狂,多了份沉稳。

他身着黑色的西装,深蓝色的衬衣,金丝眼镜下眼角狭长,微微上扬,形成漂亮的柳叶状。

优雅地入座后,他嘴角微扬,问:“了了,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我说:“不好,穷得快揭不开锅了。”

“这么惨?”他轻笑,问,“蓝图和唐晓言在干吗?”

我掰着手指头开始数:“蓝图在恒图广告公司上班,唐晓言在家啃老,白静苒还在读研。”说到这里,我抬头看他,问,“你和白静苒还有联系吗?你回来她知道吗?”

他神情淡漠,道:“没有,我跟她五年没有联系了。”

“是吗?呵呵。”我眯眼笑起来,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举手叫服务员过来点餐。

他微笑着端起水杯喝一口,安静地看我。

“听说你现在在写剧本?”他问。

“是呀。”我说。

他问:“还是一个人吗?”

我嘴角扯了扯,漠然地笑起来,道:“是啊,你呢?”

“我也是。”他说。

不一会儿,牛排上来了,他坐在我对面微微垂眸,安静地切肉,轻声说:“跟我讲讲这五年你们是怎么过的吧。”

蒋臣和我们这帮人从高一开始认识,那时候大家都是十六七岁,每天没心没肺地一起玩,一混就是三年。直到高三下学期何夕出事,蒋臣于是选择了离开。

四年大学,我、唐晓言、蓝图、白静苒始终没有分开,当然,这期间我们也有吵闹,也有打架,但是没有谁像他这样一走就是五年。

五年的时光要一下子说完有些艰巨。

我告诉他,白静苒现在是研究生,我们四个中间她算是最有出息的一个,这真是出乎意料。蓝图成为知名设计师的助理,我还在四处投稿,我们这群人过得不好不坏。

没有太差,也没有太好,挣扎着,就这样将就着走下去。

蒋臣听得笑起来,我于是问他这五年在加拿大是怎么度过的。

他安静地握着刀叉切肉,灯光下刀叉上的反光明晃晃的。

他说:“这五年来,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梦中我好像又回到了高中的时候。”他说着抬头看我,微笑着说,“然后我就想你们了。”

闻言,我握着刀叉的手停下来,那些深藏的记忆如黑暗来临,排山倒海地袭来。

我笑了笑,假装漫不经心地说:“是吗?”

然后低头,若无其事地继续吃东西。

此后,我们再没有说一句话。

吃完饭回家,唐晓言立即打了电话过来,问我跟万豪的少东家共进晚餐感觉如何。

我叹道:“腐败的味道。”

唐晓言说:“我也想腐败呢,可惜没人找我。不过了了呀,为什么蒋臣回国,第一个找的是你,而不是白静苒呢?”

“谁知道?”我说。

按照我和唐晓言的逻辑,蒋臣回国后第一个找的人应该是白静苒,可是他找的的的确确是我,这真是出乎意料。

【5】

第二天早上八点,我在手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中醒来,拿起来一看,未接电话有十几个之多,基本是蓝图和唐晓言两个人打的。

我挑了蓝图的电话打回去,还没睡醒地问:“干吗?我欠你们钱了,还是你们谁被绑架了?十几个未接电话,你们这是在制造恐慌,知道吗?”

蓝图一反常态地不跟我废话,简明扼要地说:“打开电脑。”

开电脑的工夫,蓝图问我跟蒋臣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一顿饭的事啊。

蓝图让我百度一个叫《绯闻先生》的八卦电子周刊,我肩膀夹着手机在搜索引擎里输入《绯闻先生》,点开网页,立马就跳出来今日的头条新闻。

红色粗俗的粗体字霸占了我的视线——“万豪少东家痴恋三流女作家”。

看着看着,我的太阳穴就“突突”地跳起来。鼠标接着往下滑,我就看到整个杂志图文并茂地描绘了一个灰姑娘逆袭豪门的狗血故事,而上面的照片正是昨天我与蒋臣吃饭的画面。

“靠!”我大骂一声,怒火攻心地给杂志社打电话。

“喂,《绯闻先生》杂志社吗?我是苏了了,你们凭什么歪曲事实,看图说话?你们记者是写小说的吗?这么会编故事,怎么不去写小说?你们知道不知道这是侵犯我的隐私权?”我愤怒地质问,要求他们立即撤稿。

可是,他们的态度是。

“啊?你是苏小姐?太棒了,苏小姐,我们正愁弄不到您的联系方式呢!是这样的,请问您有没有时间跟我们做一个专访呢?”电话那边的人兴奋莫名。

我顶你个肺哦。

我气得心肝脾肺都要歪了,深吸一口气怒吼:“把你们主编电话给我。”

很快地,电话接通了,我还未来得及开口,那边就有一道男人低沉磁性的声音传来:“苏小姐,听说你想要做一个专访?”

“做你妹!我警告你们,立刻把那篇稿子给我撤了。”我气得破口大骂。

他道:“如果苏小姐愿意,多一个妹妹是鄙人之荣幸。”

“你跟我耍无赖是不是?”我咬牙切齿地问。

他道:“不敢。”

我气得牙齿咯咯响:“你信不信我去告你?”

他轻笑,懒懒的腔调里透着漫不经心:“官司的具体细节您可以与我们的法务商榷,那么,苏小姐,关于专访的时间您希望什么时候好?”

“啪!”

我怒火冲天地挂了电话,拎上包包直奔杂志社总部。

乘着的士往杂志社总部赶的时候,唐晓言打来电话问我怎么回事。

我问:“我被陷害了,你信不信?”

唐晓言说:“当然信啦。”

我有些感动,这么多年的朋友毕竟没有白交,可是她接着问:“你跟蒋臣真的没什么啊?”

我气得噎住,狠命地挂断了电话。

所谓朋友夫,不可骑,虽然蒋臣和白静苒算不上夫妻,但是他曾经喜欢过白静苒,在我们所有人眼中,他跟白静苒就是一对。除了朋友之谊,我跟蒋臣不可能有其他。

寻着地址,我在郁金临门大厦前停下来,乘着电梯上楼,穿过悠长的走道,最后站在了杂志社门口。

可是,相比于一开始的无所畏惧,现在站在门口,我竟然开始胆怯了。我小心地伸出脑袋,打探里面,还没看清楚里面的形势,就听到一个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苏了了?”一个女声惊诧地问。

我回头,却见身旁站着个抱着A4稿纸的爆炸头。她穿得五颜六色,打扮得夸张时尚,红艳艳的烈焰红唇又大又厚,平添了几分性感。

我有些茫然地望着她,她一巴掌拍过来,怒目娇嗔:“我是马小婉啦,文学社的马小婉,你居然不记得我了!”

马小婉?居然是她!

我大跌眼镜,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震惊地望着她,脑子开始转不过来了。

马小婉,我的大学同学兼死敌,哲学系的大才女。

记得大二那年马小婉当选了文学社社长,新官上任三把火,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赶出了文学社。

她说,文学社代表的是一种精神,是一种文明,是一种严肃的文学态度,而我的那些感叹青春的文字在她看来是肤浅的,是无病呻吟的。

当时唐晓言很不服气,拍案而起,生气地说:“你懂不懂什么叫青春?年轻人就喜欢这个。”

马小婉看我们的眼神充满轻蔑和不屑,拿出一本叫《明天》的杂志来丢在我的面前,傲慢地扬起下巴说:“看清楚,这才叫青春,你们那种是浪费青春。”

我至今记得马小婉说出那番话时的正气凛然,所以当她一脸兴奋地告诉我她就是《绯闻先生》杂志的编辑时,我一片空白的脑袋里蹦出几个字:你在搞笑吗?

“哎呀,苏了了,我昨天看见那张照片的时候就在想是不是你,可是又不敢太确定,居然真的是你啦。来来来,快进来坐呀。”马小婉兴奋地冲我叫着,踩着高跟鞋把我往里面引,蘑菇云一样的爆炸头跟着上下颤抖,我的目光也跟着上下抖,那发型实在是太像一朵蘑菇了。

“马小婉,你怎么会在这里工作?”我诧异地问。

在我的记忆中,马小婉一直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且非常清高傲慢,曾经一度被列为我最尊敬也最唾弃的对手。大学毕业后,大家都混得不尽如人意,可是我没想到她会混到这般田地,因为在我心里,《绯闻先生》这种杂志社就应该倒闭。

“嗨,别提了,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以为自己是个人物,毕业后才发现自己跟个废物没啥两样,东跳跳西蹦跶,跑了几家公司,最后还是到了这里,混得一般般。我听说你现在写剧本啊,不错呀,苏了了,有前途,我果然没看走眼。”她哈哈笑着,亲热地挽着我往茶水间里走。

钻进茶水间后,她停了下来,热情地招呼我坐下,自己转身去冲咖啡。

“你以前的目标不是做文学出版吗?怎么会在《绯闻先生》这样的杂志社上班?”我接过她递过来的咖啡,奇怪地问道。

她坐下来,豁达地笑起来,说:“做什么不是做,主流文学也好,八卦杂志也好,都是一种文化,做得开心就好,我挺喜欢现在自己的状态。你呢?你跟蒋臣不会是真的吧?”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来这里做什么,于是问:“怎么可能是真的?对了,小婉,你能帮我把那篇稿子弄下来吗?”

她皱眉思忖着说:“其实弄不弄下来都已经没有意义了,流言一旦传开就没有办法了,除非你能给全世界读者洗脑。我的建议是你最好做个专访,我帮你澄清这个事实。”

“可以吗?”我好奇地问,“那这样你们岂不是自打嘴巴?”

马小婉笑起来,说:“没事的啦,你以为《绯闻先生》有多少销量啊?这年头只要能创造销量就是自黑也无妨啊。”

我钦佩地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八卦可敬。”

马小婉哈哈笑起来,竖起大拇指调皮地说:“八卦可畏。”

接下来我跟马小婉定好做专访的时间,聊了会儿我起身离开。

她送我下楼,来到电梯前,马小婉开始感慨大学时光,一眨眼大家都毕业了。她羡慕我的职业,我羡慕她的工作,大家相互恭维,相互客气,我都不记得自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正说着,电梯门被打开,一个男人走出来。他穿一件白色衬衣,一条黑色休闲裤,低头弄着手表腕带。

马小婉见到他,立即停下来,满脸堆笑地喊:“林总好。”

“嗯。”他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低头继续弄着腕带走出来,与我们擦肩而过。

我忍不住问马小婉:“他是谁啊?”

马小婉低声说:“林子峥,我们的老总兼主编,是个超级工作狂。”

他就是电话里跟我耍无赖的人?

我顿时恶从胆边生,转过身就一把抓住他,大叫一声:“喂,你别走。”

我倒要看看他长什么模样。

马小婉愣了愣,不知道我唱的是哪出,他也停下来,扭头看我。

【6】

在三秒钟之前,我的大脑已经飞快地组织了各种语言打算羞辱他,讽刺他,为难他,我甚至想了一句文言文,可是三秒钟后,当我看清楚他的脸时,我傻了,然后触电般地松手,飞快地蹿进电梯里去。

因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天被我当街错抱的那个人。

子峥,林子峥!

真是倒了血霉了,居然会是他,这实在是太丢脸了。

钻进电梯里,我满头大汗,拼命地按电梯门,心里一个劲儿地惨叫——

圣母玛利亚,让我地遁吧!

门口马小婉还没有反应过来,傻乎乎地望着我,眼看电梯门就要关上了,突然,一只手挡住了门。快要合拢的电梯门立即退回去,林子峥修长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眉目冷清,眼角狭长,清冷的目光望着我,问:“你找我?”

我浑身僵硬,尴尬地望着他,大脑一片空白,窘迫得抿紧了嘴巴,完全不知所措。

他狐疑地看我一眼,收回手,电梯门终于缓缓关上。

电梯内,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扶住电梯,心跳得格外厉害,暗暗庆幸自己先遇到了马小婉。倘若我直接杀进了他的办公室,又或者与他当面对战,不用开口,我肯定一败涂地。

毕竟,那天抱着他哭得一塌糊涂的人是我啊!

出了电梯,马小婉立即给我打来了电话,问我刚刚是怎么回事。

我又窘又尴尬,最后有气无力地说:“说来话长,改日再告诉你。话说,专访的事情要不你就在网上跟我做得了,一会儿我把QQ号发给你,咱们QQ联系。”

“干吗?你怕林子峥啊?”马小婉问。

“怕他?开什么玩笑,我苏了了何时怕过任何人?我只是不想浪费彼此的时间嘛!再说了,信息化时代,专访这种事情直接QQ就可以解决。”我底气不足地说道。

马小婉夸张地哈哈笑起来,用很令人讨厌的声音大声说:“苏了了,你居然怕林子峥。”

我突然觉得唐晓言说马小婉的话很有道理的,她就是五行欠揍,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

“闭嘴,我挂了。”我咬牙狠狠地挂断了电话,飞快地跑到路边,拦截了一辆的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回到家后,唐晓打电话问我跟《绯闻先生》的战况如何,我于是把遇到马小婉的事情告诉了她。得知马小婉在《绯闻先生》杂志社上班,唐晓言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去见她。

她说:“当初马小婉那样讽刺我们,可是现在呢?混成了这个鸟样。”

唐晓言有些幸灾乐祸的快乐,我却心有戚戚然,因为毕业这两年来大家过得都不尽如人意。

晚上七点钟,我吃着泡面看着韩剧消磨时光,突然QQ跳出个验证消息。我以为是马小婉,于是看也不看就加了对方好友。直到QQ窗口弹出一句话来,我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

对方说:“专访要拍几组照片,所以还是希望苏小姐能过来一趟。”

苏小姐?马小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礼貌了?

我疑惑地眯眼细看他的资料,昵称:林子峥,性别,男,年龄,26。

林子峥!

“噗——咳咳咳——”我一口泡面喷了出来,汤水跑到气管里去了,垂死挣扎里我痛苦地抓起卫生纸抢救电脑,这时,他又打出一句话来:“希望苏小姐能克服恐惧。”

“咚!”

我一头栽倒在电脑前,颤抖着抓着鼠标,血压“噌噌”往上飙。

克服恐惧?

马小婉那个大嘴巴是不是跟他说了什么?

什么叫克服恐惧?

他该不会真的觉得我是怕他吧?

马小婉!

我决定不去做专访了。可是半分钟的思想斗争后我又决定更换策略——无视他,就当从来没有收到他的消息一样。因为我觉得,如果我礼貌地回复他不做专访了,他一定会拿“克服恐惧”这四个字来还击我。

眼不见为净,装聋作哑。

然后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开始写稿子。直到星期六的下午,我接到了蓝图的电话。

电脑前我双手敲着键盘,肩膀夹着手机,一边打字一边问:“蓝图,干吗呢?”

手机那边传来蓝图沙哑疲倦的声音:“了了,出来吃顿饭吧。”

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对劲,我停了下来,问:“蓝图,你怎么了?”

她一语不发,我皱眉,心里隐约有种不好的感觉。突然,她哭了起来,是那种崩溃的号啕大哭,我被吓了一跳,我从没见过蓝图哭过,即使是当初高考失利了,她也没有哭过。

可是,此时此刻,她哭得那样绝望,那样崩溃。

她说:“了了,这个世界不公平。”

我手足无措,惊慌紧张地问:“你在哪里?我现在就过去找你。”

她告诉我她在公寓,我于是飞快地跑下楼去,乘着的士直奔她的公寓。

蓝图住在天府之国的公寓里,和五个人住在一个只有六十平方米的房子里,住的是隔断间,狭小的空间充斥着泡面和臭袜子的味道。

给我开门的是住在公寓里的IT男,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指着蓝图的房间低声说:“她好像不开心。”

“谢谢。”我一边道谢一边飞快地往蓝图的房间里走去。

狭小的房间里只摆得下一张床,她坐在**哭花了妆,颓废地抱着双膝抽噎着。

我拿着抽纸走过去,轻声问:“怎么了?蓝图。”

蓝图抬头看我,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她抱住我,咬紧嘴唇发出呜呜的哭泣声,就是说不出话来。我难过地抱着她,心疼得也想哭了。

蓝图告诉我,她的师父盗用了她的创意,她耗费了三个月的精力准备的策划,被她的师父盗用了,一样的主题,一样的概念,一样的模式,只是署名不同。

她甚至连将自己的作品拿出去的机会都没有。她不甘心,不服气,质问师父为什么盗用她的概念。可是,师父说:“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蓝图,想要在我的手底下干下去,有些东西你就必须得承受。当年我也是这样走过来的,你不过是走了你应该走的路。”

我离奇地愤怒,质问她为什么不将这件事情告诉老板。蓝图说她找了老板,所以现在她又失业了。

我心疼得跟着哭起来,那种苍白无助的感觉我是知道的,并且此时此刻,深刻地感同身受。

那天晚上蓝图哭了很久,我抱着她躺在**,她背对着我蜷缩着,望着灰沉沉的墙壁发呆。

她问我,为什么长大了反而更加不开心了呢?

是啊!小时候,我们总以为长大后就能自由了,做一切我们想做的事情,以自己的方式开开心心地活下去,可是现在,我们却开始怀念小时候的自己。因为那个时候世界是那样的小,也那样的大,那样充满希望,美好得令人心生向往。

我沉沉地闭上眼睛,低声说:“因为我们长大了啊!”

有些伤害必须承受,有些无奈必须忍受,因为我们都已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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