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青蛳和侍疾

“阿兄!?你就看着她们当着爹娘的面算计我!?”

泉九几乎不敢相信, 他身软无力,叫两个女人死命坠着,根本走不脱,而且那药性愈发上来, 泉九眼前一阵一阵的黑。

泉大呐呐的不知说了句什么, 跟蚊子似得, 还不如个屁。

泉九脚下一滑, 双膝重重一跪, 竟叫两个姓孙拖回去几步,真恨不得一脑袋撞死了。

“三叔!”院门忽然开了, 少年的声音嘶哑难听,吼都吼不出气势来。

泉九抬眼一看,就见泉驹把缰绳解下一甩, 马儿朝泉九奔跑来, 泉九使出吃奶的劲儿抓住缰绳。

泉驹也拼命帮他把两条孙氏蝮蛇扯开, 手忙脚乱的把泉九推上马。

泉九回望的最后一眼,就见到孙氏狠狠甩了泉驹一个耳刮子, 随后便昏在马背上, 他挣扎着醒来, 意识忽隐忽现, 非得逼自己感受到马背的颠簸, 才能放心。

不知过了多久,觉察到马儿停下了的脚步,泉九撑开眼皮,模模糊糊的看清书塾的匾额, 一个滑下马背, 摇摇晃晃的往书塾大门上砸。

门开了, 泉九没力气,就势摔了进去,摔出此起彼伏的唧哇乱叫声。

“先生!救命啊!”

“哎呦!大傻子太重了!”

“他如今不是大傻子了,瞿阿姐说再叫他大傻子,就要罚我们抄书的。”

好几个学生给泉九当了软垫,他彻底放心了,把头一歪,吓得几个小童大叫。

晚间,岑开致备好一桌菜,同阿囡还有公孙三娘一道送到瞿家去。

小厮在给一匹眼熟的黄马铲粪球,赵婶边挑灯笼边道:“刚好给那几株棣棠布肥。”

泉九请客,来得早些才是正理。岑开致也没在意,只是第二日泉九在福海楼请吃饭时,阿山和阿田两个人古古怪怪,一个两个绷着脸,表情不自然的像是刚绞了面,又死咬着下唇不说话。

钱阿姥看得纳闷,“怎得了?”

岑开致问江星阔,道:“你训斥他们了?饭桌上别训人,吃下了不克化。”

江星阔好生无辜,阿山忙道:“岑娘子,噗,咳咳,大人没训,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没训我们,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山一笑,阿田好似也被无形的触手挠了痒,整个人笑如抽搐,两人互拧大腿,互扇巴掌也止不住。

“啊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啊!”

笑声一阵高过一阵,一阵癫过一阵,笑得钱阿姥与岑开致面面相觑,笑得泉九脸黑如锅底,瞥见江星阔亦微微勾着嘴角,他彻底崩溃,“大人怎么也笑话我!”

“咳咳。”江星阔干咳一声,道:“他也是遭了黑手,不要笑了。”

笑声稍滞,随后便是‘噗呲噗呲’的漏气声,两人像是被点了笑穴,怎么也停不了。

泉九气得把两人踢出门去,两人倒在门口,又足笑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歇。

“什么黑手?”岑开致不解的问。

泉九连忙打岔,“吃吃,快吃吃。”

隔了几道菜的空隙,他猛地瞥见江星阔在给岑开致说悄悄话,一个恼羞成怒,拍案而起,扁嘴委屈道:“大人实在见色忘义,怎么能把这事告诉岑娘子呢?!差点叫个女娘给办了,叫瞿先生一家知道已经够丢人了,您还宣扬!”

岑开致捏着筷子僵住,江星阔无语抚额,“我没……

“您还说!”泉九又一屁股重重坐下,眼睛里都有泪花,捏着衣襟道:“您都不晓得有多膈应!”

岑开致哭笑不得,江星阔见他发完癫了,淡淡道:“我只是同岑娘子说,那道甲鱼不及她做得味美罢了。”

泉九:……

满桌人唯有钱阿姥不带一丝笑话,是真真心疼了,苍老微凉的手摸了摸泉九的脑袋,厉声道:“莫要让老婆子我碰见她,不然且叫她好看!”

孙氏这一计也是釜底抽薪,既被泉九跑了,再无可能故技重施。

翌日就是清明,钱阿姥带着阿囡去给爹娘上坟,岑开致和公孙三娘只在后院里供了一桌,焚些纸钱。

这院里香烟袅袅,化入朦胧雨雾之中,也不知尘世的思念,有几分能抵黄泉。

清明后螺蛳肚里就怀了子,岑开致幼时常听自家祖母教导,不可竭泽而渔,故清明后鲜少再尝螺蛳,供桌上的青蛳是今岁最后一碟,墨绿、绯色、暗紫、土黄,倒像一盘珠宝彩石。

比起寻常螺蛳,青蛳没有土腥气,而且肉质细嫩,微微有些苦,并了紫苏一炒,余味绵长。

想着曲氏也好这一口青蛳,岑开致便提着半篓养得干净,吐了泥沙的青蛳往张家去。

岑开致没特意去问,但也知晓张申中了三甲二名,是能进翰林院的。翰林院虽清苦却矜贵,张家又不是全无田产供他,想来能把日子过得顺遂逍遥。

可这样一件喜事临门,张家却越发的寂静,老仆给她开了门之后,岑开致一个转身,便没了踪迹,明明是春日,可花廊上枝叶寥落,绿腐湿滑,叫人觉得像是进了座荒宅。

她和公孙三娘彼此搀扶着往曲氏院里走去,远远地就听见院里不怎么清净,走近一看,竟是搭了个祭台在院里,郑氏手里捏着一大捆的线香,绕着祭台满院走,知道的道她在求神,不知道的,以为她要放火!

张申神色阴郁的站在廊下,似拿她全无办法,眼角余光一瞥见岑开致站在门边,顿时眉眼舒展,笑着向她走来。

“岑娘子。”

“这是……

岑开致不解的看着狂舞线香的郑氏,张申无奈道:“随她去吧。我不让她进屋就扰着祖母静养就成了。”

熬过一冬,曲氏反而病得愈发严重,瘦得只有一把骨头,及笄那年戴上的手镯,如今都挂不住了。

她是彻底糊涂了,可面对岑开致的时候还是十分顺从,该喝药喝药,该睡觉时睡觉,只是紧攥着她的手,岑开致想抽回来,她便会惊醒。

“仆人大半回了家中祭祖,本就人手缺乏。不若,你今夜就留下侍奉祖母一晚吧?”

张申顺势提议,他也没看岑开致,目光只落在曲氏残破病体之上,似乎岑开致不答应,往日种种孝顺都成了幻影泡沫。

岑开致暗自警惕,她自然愿意为曲氏侍疾,可在张家过夜……

公孙三娘见她舍不下曲氏,便道:“致娘,我留下陪你。”

岑开致点点头,张申也无不可,请人收拾了偏房给公孙三娘暂居。

公孙三娘大大咧咧,道:“不必,给我一卷席子,我且就在老祖宗脚踏上睡了。”

“这怎么好,这是下人睡得地方。”张申很不赞同。

“我不把自己当下人,谁也别想把我当下人。”公孙三娘却不以为意。

岑开致不想太委屈她,便道:“就去偏阁睡吧。只隔了幅帘子,有动静也能听得见。”

“你不必太担心,祖母院里晚间可落锁的,我把钥匙留下,无人扰你们。”张申十分妥帖的说。

曲氏喉咙里翻涌着咕噜咕的响动,公孙三娘拿了痰盂经过张申身旁,岑开致就见他慌忙避过,下意识流露出的厌恶之色掩不住。

“侍候祖母是我的本分,倒叫你劳累了。”岑开致有些过意不去。

公孙三娘什么脏活累活没有干过,这都不算什么,一屁股坐在脚踏上捧着痰盂给曲氏吐,曲氏呕个不停,看得张申鼻翼耸动,竭力忍耐嫌恶之色。

“我可不得守着你,不然明个要是江大人赶巧来了,问起来你不在,我又没跟来,他不得空着肚子再来寻你一趟?”公孙三娘笑着打趣。

岑开致不意她在这时候提起江星阔,眉头虽担忧的拧着,掌心也不住在曲氏背脊上轻抚,话语间却染上一丝嗔。

“他哪里得闲,明日仆妇归位,我也好回去了,怎会叫他知晓?”

这瞬息间的微妙语气,提起江星阔时垂眸的一点娇羞,全叫一旁本就留意她的张申看了个分明,胸口顿时涌上一股喷薄的怒意,是滚热的醋,灼烧的他整个人都崩裂了。

张申没吱声就匆匆出去了,岑开致听见脚步声一瞥,只瞧见他一片衣角。

“嘁,瞧见老祖宗吐口痰就受不住了。”公孙三娘有些看不起他。

吐了痰,曲氏呼吸畅顺,也渐渐睡得平稳。

岑开致早些时候常住在曲氏院里,这里几个烧水洒扫的仆妇都还认得她,帮她烧了热水,煮了汤粥。

“岑娘子,茶水汤粥都温在外间的泥炉上了。”

岑开致没半点胃口,不想吃,仆妇得了岑开致的允许,便都去歇下了。

从前她在曲氏屋里睡,只觉得恬淡闲适,曲氏素来爱洁,沐浴都用茉莉花露,不论春夏秋冬,岑开致睡在她身侧,只闻到这股清香就好安眠。

而如今,她明明已经替曲氏细细擦洗过,这副躯体还是透出一股子腐朽衰败的气息。

岑开致忽然没由来的一阵心慌,轻轻俯下身,感受到曲氏轻微疲惫的呼吸,心却安不下来。

公孙三娘打算守下半夜,此时已经睡下,月移过窗棂,在血红的脚踏上烙下一副仙桃葫芦,长寿福禄。

岑开致愣愣看着老人颓败的容颜,皮相坍缩,满是黑棕斑点,贴在骨头上,年轻时的秀致轮廓也模糊了,都回不去了,那逐渐消退的,抓不住的生气。

屋外不知有什么夜枭一类的鸟儿在叫,岑开致猛地惊醒过来,自己不经意间竟睡着了。

她胡乱抹了把额上的虚汗,夜风吹得她浑身冰凉,密闭多时的窗户不知怎得开了,一个瘦高阴郁的白色虚影立在窗口,正轻声唤她,“致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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